2.韵式
上述平行式是就句法程式的内容层面而言的,句法程式的形式层面同样值得我们关注,这就是“韵式”问题。样本所采用的韵式丰富而灵活,主要有句首韵、句中韵、句尾韵、连珠韵等。需要说明的是,由于古彝文可用的文字非常少(大约只有二三百个),所以样本中的“押韵”往往只能是“押字”。
(1)句首韵
“句首韵”是指相邻的几个歌行以相同的字打头,由于这些字的发音一致,客观上起到了和谐音律的作用。样本中句首韵的使用非常频繁,这是彝语故事歌的一个重要特点。
(2)句中韵
“句中韵”是指相邻的几个歌行在句中同样位置出现相同的字,由于这些字的发音相同,客观上造成了粘连的音效。样本中句中韵的使用不像句首韵那样频繁,但也为数不少。
(3)句尾韵
“句尾韵”是指相邻的几个歌行以相同的字收尾,由于这些字的发音一致,客观上起到了协调音律的作用。
(4)连珠韵
“连珠韵”是指上一个歌行的结尾与下一个歌行的开头用字相同,这种粘连在一起的韵律听上去分外悦耳。
综上所述,样本的诗学建构是非常有特色的,具体而言就是各种程式的引入,这其中大致包括语词程式和句法程式两种。这些程式持续、高频的出现,最终完成了对文本风貌和文体特征的形塑。依据口头诗学的程式频密度(FORMULAIC DENSITY)理论,一个很自然的结论就是:我们择取的样本虽然已经文字写定,但仍在极大程度上遵循和保存着口头传统。换句话说,在样本的书面化过程中,没有或极少经过人为的修改,而基本是对口头吟唱的忠实迻录。我们知道,虽然彝族很早就拥有了文字,但彝文经籍的传承主要依靠“声教”和“听诵”,即通过“口耳”而非“手眼”来传递文化,这一点很可能促成了上述近乎“科学”的记录方式的生成。
另一个与之相关的问题是,程式在口头传统中充当了怎样的角色,起到了怎样的作用?洛德的研究告诉我们,正因为这些程式的参与,歌手快速创编故事才成为可能。可以想见,当一个歌手演唱《阿诗玛》时,他会下意识地运用上面提到的那些程式,使歌行如流水一般潺潺而出,而不必费心思索应该使用哪些语词或句子。譬如,在提到阿诗玛时,歌手会很自然地在前面加上“囡好”这个修饰语,对他而言,这是唯一可以用来修饰阿诗玛的语词;同样,在提到“说”这个动作的时候,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一次又一次地使用“一句说”这个语词;而在需要表示数量多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采用“九十九”这个语词,虽然“九十八”或“一百”也可表达同样的意思。进一步说,如果歌手需要加强叙事效果,那么排比平行式就是很好的选择;如果他想推进情节发展,那么递进平行式的作用就会突显出来。当然,歌手也不会忘记用句首韵、句中韵、句尾韵、连珠韵等韵式包装自己的歌行,使之听上去富有节奏、流畅悦耳。或许,在读惯了书面文学的人看来,这种口头叙事太过单调,缺乏文学性和独创性,但程式以及由此造成的俭省(THRIFTY)效果恰恰是口头诗歌最核心的特征,同时也是口头传统最集中的体现。
四、以传统为取向的文本:民间叙事的“格式化”与民族志诗学
前文已经论及,《阿诗玛》的经典化主要是指为数不多的几个整理本的经典化,这些整理本包括黄铁、杨知勇、刘绮、公刘等人执笔的第一次整理本(1954年)、第二次整理本(1980年)和李广田执笔的重新整理本(1960年)。这些本子的出版使故事歌《阿诗玛》超越了地域和民族的界限,为全国甚至全世界人民所熟知和喜爱,在这一点上,《阿诗玛》整理本是功不可没的。如果仅仅作为文学读本,整理本无疑是一个相对成功的本子——这已经为数十年来的阅读经验所证明;但就民间文学或民俗学研究而言,整理本的价值就需要重新检讨了。
在笔者看来,《阿诗玛》整理本存在的问题应当从田野工作和整理工作两方面加以检讨。前文已经提及,故事歌《阿诗玛》是由云南省文工团出面搜集的,搜集者带着十分强烈的倾向性和功利心,这就使搜集工作在尚未开始前就蒙上了一层阴影。而具体的搜集过程更是问题多多,最致命的两条是采集方式和记录方式的不合理。我们知道,所有的口头文本都是在一定的现实语境下被讲述和吟唱的,《阿诗玛》也不例外。在婚礼上、在公房里、在山野中都可以听到《阿诗玛》优美的歌声,也只有在这些场合下,故事歌《阿诗玛》才是活态的、生机勃勃的。但在当时,搜集者们显然并未注意或者重视这一点,他们往往选择在住地或歌手家里进行采录,在场的除了歌手以外就是翻译人员和记录人员。殊不知歌手一旦脱离了习惯的演唱环境,缺少了与社区听众之间的交流互动,“表演中的创作”就沦为一句空话,歌手在这种封闭状态下讲述出来的故事或多或少都会显得呆板、僵硬。另外,由于搜集者都不懂撒尼话,翻译人员汉文程度又不高,文本的记录也成为一个棘手的问题。变通的办法是先由歌手用撒尼话唱一段,然后由翻译人员将其译成汉语,最后由记录人员笔录下来。这种不得已而为之的记录方式造成了两个不好的后果:首先,歌手不得不经常停下来迁就翻译和记录人员,这无疑影响了他的演唱速度,进而影响到他对传统程式的使用;其次,由于其间经过了两重转译,歌手唱出的歌行和最终被记录下来的歌行之间已然存在差距。此外,搜集者也忽略了歌手在表演过程中的眼神、表情、手势、身体语言、嗓音变化、乐器技巧、音乐旋律以及歌手生平、学艺经历、表演环境等诸多问题。田野工作的种种失误最终影响了搜集到的口头文本的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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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学苑出版社网站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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