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二:沙马曲比拉哈(23岁)
我很多年前就认识了拉哈的哥哥尔日毕摩(现年33岁),并跟他成了好朋友。这次田野研究跟访对象——曲莫伊诺的“发现”,就归功于这位年轻有为的毕摩。后来尔日告诉我说,他父亲曲比拉果收藏有一本祖传的《勒俄》抄本,如果算到他和拉哈这一代已经20多代人了。但这个“古本”在“文革”期间上交了,家里的“今本”则是其父请人从曲比依疋那里“抄回来”的,到现在也有30多年了。为什么说是“抄回来”的呢?因为曲比依疋小时候是其父亲的毕徒,在学毕过程中抄写了他家的“古本”,因此“今本”可以说是“古本”的失而复得。据美姑毕摩文化中心的嘎哈石者先生说,尔日父亲的抄本大概在美姑也算得上是最好的本子了。尔日还讲道,“文革”时期,他的叔叔曲比拉克和一位名叫阿侯瓦尔的黑彝在一起读《勒俄》,被红卫兵发现后,他们将拉克毕摩的《勒俄》抄本拴在这位黑彝的椎髻(俗称“天菩萨”)上点火烧毁了。这个抄本同样是从尔日父亲的“古本”上抄下来的。
为参加2月14日在典阿尼村举行的迎亲活动,曲莫伊诺提前一天让尔日毕摩把他的弟弟拉哈从拖木乡的苦火莫村叫到了县里。见面后,我们几个在一起聊了起来。拉哈自幼跟爷爷和父亲学习《勒俄》和“克智”。爷爷曲比张家(现年93岁)老毕摩年轻时曾到过越西、雷波、昭觉、甘洛、峨边、马边等地去主持很多次祭祖送灵活动,因其作毕水平很高,经常在外游毕,足迹遍及凉山各地。同时,他还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年轻时既会做生意,又会调解纠纷,成为跨家支的德古。他也擅长“克智”的说/唱技艺,并一手培养和教育了尔日、尔布和拉哈三个孙子。三兄弟的父亲曲比拉果在美姑也是出名的大毕摩,在张家之子中作毕水平最高,现年59岁,已经主持过60多次祭祖送灵活动了,对幼子拉哈的栽培更是倍加用心。拉哈与尔日都擅长“克智”论辩,但尔日认为自己的“夫必”(fubbi 声音)不好听,所以学到一半多,就没有再坚持下去,而全力以赴去发展毕摩的技能了。拉哈认为“勒俄”好听,也好记,熟悉内容之后,甚至比记忆毕摩的“口诵经”还要容易,而看着书本去记忆容易掉句、忘段,在仪式、仪礼活动中跟着父辈们学习,则是水到渠成的事。尔日接着说,25岁以前他记住的“勒俄内容”(即史诗本事),大概七老八十也不会忘记的。
但记忆与遗忘可能并不能完全说明史诗演述能力的掌握。在婚礼的克斯比赛中,曲比拉哈作为主方赛手,与临场替换海来惹机的曲莫伊诺成了对手,在伊诺演述完“白勒俄”第九枝时,拉哈没有再接续下去,只见他起身一边向客方辩手敬酒,一边说“孜莫格尼,孜莫格尼!”(zzymoggehni 吉祥如意),随后巧妙地将话题一转说:“现在我来给大家说说《汁波汁帕》(nrybbonrypat 酒的起源),酒的起源呢,要从史木木哈(shymumuhxat上界七地)开始说起……”我正在纳闷,“勒俄”还没说完,怎么就跳到《酒的起源》上去了呢?伊诺显然是比我“老道”多了,他赶紧附和着说:“说吧,说吧,今晚是个吉祥的夜晚,说说‘酒的起源’,给主人家庆贺庆贺。”这时我恍然大悟,拉哈大概知道自己只能说到“第八枝”,不能再往下接续。所以借敬酒服输之际来说《酒的起源》,以免演述突然中断的尴尬。而伊诺他们本来就是同乡,拉哈也是他专门约来的,事先也没想到自己会跟拉哈作对手,所以也帮着圆场。拉哈说完后,听众也在一边说“好听,好听”。伊诺也端起酒碗回敬了拉哈。这时,一位中年妇女开口说话了:“好多年没听到这么好听的‘克智’了,两位小伙子都不错。火塘上方的年轻人,我看你还能说,就接着把你的‘勒俄’说完吧,大家想听不想听?”在众人一致叫好的声音中,伊诺接着说起了“第十枝”,中间没有再停下来,一直说到“勒俄十二枝到此结束”为止。人们也没有再去论谁输谁赢了,我想这是在婚礼上赛说,双方的亲友也会表现得比较随和、谦让一些。
比赛结束后,我问拉哈为什么只演述了“八枝勒俄”就停下来了呢?而他事前跟我在聊到“白勒俄十二枝”时,明确地告诉过我,虽然他尚未完全掌握,但他肯定能演述出其中的“十一枝”,“布茨”(谱谍)以下则一点问题也没有。拉哈看我跟他较真,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解释说,一则是好久都没有说过“勒俄”了,有些“口生”;二则他在伊诺演述时,专心地听了,发现伊诺说的好像与他说的不太一样,特别是在“枝”的顺序上有明显的不同,他知道伊诺是高手,怕自己再说下去就会“出错”,所以干脆“换”个话题。的确,后来我反复听了比赛的录音,发现他们俩的演述确实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他们学习的“底本”本来就有不同,或许是个人的发挥起了作用。
故事三:阿洛克古(43岁)
阿洛克古是县里有名的“歌唱家”和“克智”能手,声音非常特别,有一种磁性。更准确地说,他是一位多才多艺的“艺人”,能歌善舞不用说了,还会弹月琴和口弦,马布(mabbu 类似唢呐)和笛子也吹得很好。他从小接受了汉语教育,1977年毕业于凉山州布拖师范学校,此后的14年一直在美姑的一所乡村小学任教;1991年至2001年在县里的城关小学任教;2002年调到美姑毕摩文化研究中心工作。他自幼擅长歌艺,与其爷爷和父亲的熏陶有关。他的爷爷是美姑一位有名的民间歌手,同时也会摆弄各种民间乐器。克古9岁时就学会了月琴和马布的演奏,10岁开始学习“克智”和民歌民谣的演唱,15岁学会吹笛子、吹木叶、弹口弦等。他还多次在县里和州里的民间文艺调演中获得各种奖项,也经常被请到各地去参加“克智”比赛,到过雷波、盐源、峨边等县。总之,克古的民间演艺水平是为人们公认的,在美姑经常听到大家夸他。
但意想不到的是,他只会“唱克智”,不会“说克智”,这是我们这次史诗田野中遇到的比较“蹊跷”的事儿:在典阿尼村的婚礼上,“阿斯纽纽”转唱进入下半场之后,伊诺和拉哈(当时还是搭档)开始演唱史诗“白勒俄十二枝”。一枝唱毕,对方的赛手阿洛克古明确表示他不会“勒俄”,由于史诗的古词古语很多,即使他跟着海来惹机复唱也肯定要出错。看来他是真不会了,只见他转过身去问“线木”(男方家来接亲的小伙子们)有没有能上场接替他的,那些小伙子都摇着头说“不行,不行”。这样,客方就不能接续史诗演述的比赛了。克古不愿意“尝试”着跟唱,大概也可以理解为绝对恪守史诗的演述传统吧?其实,当时我在想,以他的水平,应该能够与惹机配合的,但看他非常坚定的样子,大有不会就是不会,绝对不能贸然上场的意思。
以上几位“克智”能手的“故事”传达给我们的基本信息,远比这些讲述性的文字更为丰富和深刻。实际上,关于演述人群体的考察,又回到了口承与书写之间的交互关联上来。并且他们个人的背景及其在实际表演过程中的诸多细节,消除了悬置在二元对立观照中的根本分歧。基于这一群体的实际状态与整体表现,我们还是应当强调彝族史诗传承集口承与书写为一体的基本特征,同样有其历史文化的传统规定性。与其他一些少数民族的史诗传承人群体有所不同的是,书写文化在诺苏彝族史诗演述人的成长历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在他们基本掌握了史诗本事与相关知识之后,口头表达能力与叙事技巧的提高渐渐取代了书写的地位,进而在表演实践中完全隐退为史诗叙事的记忆链条,成为一种杭柯所说的“大脑文本”(mental text)。而这种“大脑文本”能否在竞争性的对话过程中被激活,进而转换为一种泉涌般的口头叙事资源,则同时取决于多方面的因素。不论怎样,对这些有彝文书写能力的演述人而言,文字的掌握无疑是他们解读古雅深奥的史诗文本,掌握大量古代语汇的前提和条件;同时,在史诗的习得、传承与演述能力的提高中,民间的歌诗传统、各类口头艺术形式如叙事长诗、抒情长诗、谚语格言、仪式歌调等,尤其是口头言语技巧的娴熟掌握与综合运用,也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因此,从史诗的传播─接受的动态过程来理解口承传统与书写传统的二重统一,乃是极为重要的一个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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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民间文化论坛》 2005年第3期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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