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上)从概念上对克智论辩相关地方语汇和专用术语进行了重新界定与阐释,并转换为系统的学术表述;同时针对不同表演情境中的“克智”论辩活动,从论辩方法、论辩程式、话语风格、竞争性质等有关这一表演艺术的基本环节着手,阐述了始终建立在双向对话关系中的史诗演述及其运作方式。这一部分将着重探讨口头论辩与史诗演述的双重表演结构:其一,基于口头论辩这一特定的民间言语艺术及其口头传播─交流模式,从克智论辩过程的嘎基(路下方)和嘎哈(路上方)互为区分又互为关联的两个表演阶段中,分析即兴辞辩与史诗演述之间的交互联系;其二,对“格比”(ggebi 即兴辞辩)与“玛子”(mazyt史诗演述)这两个关键性术语做出的解析,从论辩话语的内在实质与外在形式,揭示即兴辞辩与史诗演述的运作机制;其三,结合实地的田野观察资料,沿着民间话语及其相关语汇的线索,并依据嘎基与嘎哈两个赛段的论辩过程,对“克智”活动中的“格比”与“玛子”做较为系统的比较和分析,以厘清口头论辩传统中同时出现的两种话语风格及其间的内在联系与外在界分,从而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史诗“勒俄”的演述传统、叙事原则和口头性本质。
[关键词] 克智─口头论辩;勒俄─史诗传统;格比─即兴辞辩;玛子─史诗演述
[中图分类号] I207.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72(2005)02-0015-08
二、“格比”和“玛子”:即兴辞辩与史诗演述
“克智”作为诺苏彝族文化传统中的言语艺术综合体,含括了众多的口头文类样式与传统表达方式,迄今尚未在学界得到充分的认识和深入的研究。就笔者读到的四五篇专题论文而言,也反映出人们对“克智”一词的界说,对论辩文学传统的认识,以及对口头艺术的理解都流于现象的表层,而不深究过程与细节,更无本质性的学理阐发。大家往往以一般民间诗歌的评价尺度来框定这一特殊的口头竞赛活动,在“克智”的语言艺术与表现手法方面虽有一定的见地,但缺乏符合民间论辩表演程式的细描与分析,对口头对话艺术及其言语行为的民俗学阐释尚未展开。尤其是将“克智”辞辩与史诗传承截然分开来对待,成为一种普遍的观照态度。同时,也有学者在研究“克智”文学的过程中提到了凉山彝族两大文学传承,即史诗“勒俄”与训喻诗歌“玛木”,但一则没有将口头论说与史诗演述视作一个连续性的口头文学过程来加以同步的研究,二则将“克智”活动中的“勒俄”演述视为一种基于史诗文本的“背诵”或“复述”。这两种取向,无疑都忽略了史诗活形态的口头表演特征,也抹杀了史诗传承人在口头演述过程中的主体能动性。本文无意对以上研究进行具体的概括与评价,这里仅根据田野研究的工作方向,来具体探讨嵌入“克智”口头论辩活动中的史诗演述流程及其叙事原则和口头演述特征。
在以美姑为中心的义诺地区,“克智”论辩活动一直按照当地的表演规范传承在民间的婚丧嫁娶活动中。不论是婚礼、葬礼还是送灵大典,“克智”论辩都有相对稳定的论辩原则、论辩技巧和论辩程式,以及胜负评判的民间规约。在进入表演传统的阐述之前,我们结合史诗演述场域的不同,先将美姑地区口头论辩的基本表演程式作一简明扼要的图示:
这里先对这一图示作如下说明:1)由于“克智”论辩在大小凉山的三大次方言区(义诺、圣乍和所底)都有基本相似的民俗传承表现,其中“义诺”地区最为盛行。但各地的方言有较大的差异,论辩程式也有程度不同的地方性色彩,这里的图示仅以笔者在美姑的田野观察为述例。2)从这一图示可见,“克智”论辩活动由上下两场组成,上半场彝语称为“嘎基”(ggajjyx路下方),为即兴辞辩比赛;后半场则称为“嘎哈”(ggahxat路上方),即史诗演述比赛;两个半场之间有一个小回合,称为“嘎阶”(ggajjie分路),嵌入“黑波米”(hxepbbomit 去看呀)以完成中场过渡。3)这个图示只是一般意义上的“克智”比赛程式,我们称之为口头论辩的“常式”;针对不同的仪式、仪礼背景与具体的表演情境,比赛过程还会出现内容不同、细节不同、论辩人角色不同的即场变化,我们称之为口头论辩的“变式”。作为田野研究的观察者,在面对具体表演事件时,必须在“变”与“不变”之间悉心关注史诗演述的即场变化,这主要取决于对“演述场域”的把握和确定(巴莫曲布嫫,2004)。
(一)“嘎基”和“嘎哈”:路下方与路上方
“嘎基”(ggajjyx)与“嘎哈”(ggahxat),直译为“路下方”和“路上方”,在义诺彝区是一种传统的分类方法。例如,毕摩的宗教仪式及其经书就归纳在“嘎基”和“嘎哈”两个基本范畴之中。用之于论辩活动则可理解为“上半场”与“下半场”,“中场”过渡则称为“嘎阶”(ggajjie分路)。克智论辩者在自己的辩说词中,将“路下方”的即兴辞辩与“路上方”史诗演述,或比作一棵大树上的“树叶”与“枝干”,或比作一条江河中的水滴与主脉。“我方重视的是点滴,点滴才能汇江河。”也就是说只有涓水成河,才能进入激扬飞溅、汹涌而来的史诗演述大潮。正所谓“大房的下面,我和话友同口径,语翼却在转弯子。半夜以前呢,辩辞宛如木屑碎石飞;半夜以后呢,诗语恰似滔滔大江流”。对克智比赛中的辩手而言,“路下方”是通往“路上方”的必经之路,只有顺利赢取了“路下方”的比赛,辩手才能进入“路上方”以决出最终的胜负。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路下方”与“路上方”在论辩方式与话语关系等方面也是有区别的,这是我们考察史诗演述为何长期“栖踪”于“克智”论辩活动的一个关键。
……在座的无数青年,不会有哪个闲坐:要么品尝美酒,要么倾心聆听;要么叙说历史,要么赛说“克智”。这里比“克智”的人,没有哪个在说空话:前半夜颂诗论理,像走不完的山路;后半夜讲述“勒俄”,像不停的滚石。
这段诗体辩词出自“克智”论辩中的赛说,以“走不完的山路”与“不停的滚石”形象地说明了论辩过程中上下两场之间的连续性。其间以中场过渡“黑波米”(hxebbomix 去看呀)为嘎阶(ggajjie分路)的分界点,由此引出论辩过程的转折。进入史诗演述后,双方的对话方式与话语关系也随之出现截然不同的言语行为。用本土的口头语汇来进行表述的话,“嘎基”(路下方)总括为“格比”( ggebi)——即兴辞辩;“嘎哈”(路上方)总括为“玛子”(mazyt)──史诗演述。正如“克智”论辩手曲莫伊诺的在下半场开场时的一段辞辩所说:
会讲的就讲,会唱的就唱,爱听的就听。老人不传授,中年少见识,青年如蒙童。不调节纠纷成不了德古,不舞刀弄剑成不了英雄,不擅长格比玛子成不了克智阿莫①。
显而易见,“路下方”与“路上方”之别,也就是“格比”(即兴辞辩)与“玛子”(史诗演述)之分。虽说都是特定时空范围内的一次性口头竞赛活动及其事件序列的连续迭出,但其间的口头表演从内容到形式都出现了不同的反差:“路下方”部分的比赛主要通过即兴发挥的论说、辩议来完成,而“路上方”部分则主要是基于史诗叙事的即场演述。因而,对“克智”的论辩原则、要求、技巧和方法等问题的探讨,关乎史诗演述的具体流程。
为总括口头论辩的整体风貌,以彰明史诗演述的口头情境与叙事特征,下文我们根据此行田野调查的多次实地观察,以“嘎阶”(中场过渡)为界,通过分述嘎基(路下方)与嘎哈(路上方)两个赛段之间的的言语行为表现和论辩双方的话语风格,在两相比较中讨论“格比”(即兴辞辩)与“玛子”(史诗演述)之间的区别与联系。这是我们正确理解史诗演述之所以嵌入口头论辩的一个重要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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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民间文化论坛》 2005年第2期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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