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中国民间文学家和民俗学家们目前对方法论的反思尚未在整体上上升到伦理学的高度,那么,当代哲学家和人类学家们显然已着先鞭。当代哲学基本问题从主体性到语言性的转向正包含着晚近世界学术的伦理关怀,把语言作为第一性而不是把主体作为第一性的哲学问题本身就意味着“主体间性”。因为从逻辑上说,凡语言都必须以两个以上的主体为存在前提。语言的共时性语法本身就意味着语言交往的规范、原则,主体生活在语言、语法当中就意味着个别主体(个体)已经先验地承认了主体间的语言共同体的交往理性或交往伦理。“我们的第一句句子,已经清楚地表达了我们的意向,就是追求普遍和不受制约的共识。”③
在现代性的知识主体看来,异己或他者的知识主体(其实是视之为客体)往往具有非理性(如信仰知识)的性质。然而,一旦认识到不同知识系统下的主体同样生活在语言、语法当中,通过对语言的共时性语法本质的领悟,哲学家们看到了人类理性交往的未来普遍前景。传统的、经典的民间文学、民俗学的研究对象主要是口头的和书面的文本,晚近的研究趋势更是从文本的文学层面深入到文本的语言层面,④就此而言,民间文学、民俗学正可以通过在语言层面关注不同知识主体之间的语言、语法关系在后现代学术语境中发挥本学科的学术专长。
语言性、“主体间性”,或者说主体之间交互为主体的语言关系,的确是晚近世界学术大潮所集中关注的中心问题。主体,可以指个体,也可以指民族主体、国家主体、社会主体、文化主体,如此等等。启蒙主义、浪漫主义企图通过普遍主体和特殊的民族国家主体的途径解决主体与客体、以及个体与集体的问题,但由于没有注意到“主体间性”,从而造成了单向度的主体性和集体性独白与独断,近代以来的自由主义实践因此而身陷其中。当代哲学正是从这一“现代性的灾难”中提炼出了“主体间性”的问题意识。
当然,中国民俗学和民间文学研究并非仅仅跟在西方学术的身后,像个嗷嗷待哺的儿童。“主体间性”也是中国民俗学、民间文学学科本身的、内在的问题。只不过在我们还没有发明出更为“上手”、好使的概念工具之前,我们暂时移译了西方世界的理论范畴对我们自己所遭遇、所领会的问题加以反思、加以界定。但,问题首先是我们自己的,即我们这个学科的——即使我们自己的问题并不可能脱离全球性语境而封闭地自我限定——我们所有的反思和痛定思痛都是为了赎我们曾经的启蒙主义和浪漫主义现代性“原罪”。
而且,在我看来,中国民俗学、民间文学学科所面临的“主体间性”问题,要比西方世界(如果有一个统一的西方)更为复杂和难以处理。我们的“主体间性”概念要用来解决国际、国内、不同层次、不同类型、特别是不同的知识共同体之间的问题。过去,我们把民俗、民间文学的研究目的、对象、范围定位于认识与现代知识体系相对立的传统知识体系,或者与上层知识体系相对立的下层知识体系。但是,如今在“主体间性”的伦理要求下,中国民俗学、民间文学学者,显然已经开始倾向于将民间知识系统视为后现代知识体系整体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或者说,民间文化的知识传统应当在后现代知识体系的整体中占有其合理合法的位置。这是中国民俗学、民间文学在当前希望表达的学术伦理理想,同时也符合中国民俗学、民间文学学科创建之初的民主宏愿,尽管我们知道这一论证过程将是长期的和艰难的。①
传统在现代中延续,而现代则是延续的传统。曾几何时,一部分现代知识(比如“中心话语”)把另一部分现代知识(比如“地方话语”)视为传统,把原本在不同空间中分布的现代知识置于时间序列当中。于是,不同的现代知识就被表述为现代知识和传统知识的对立,遮蔽了被视为传统的那部分知识的现代性质。而这部分所谓的传统知识其实原本就是现代知识体系的“有机构成”,即现代性知识中的地方性知识,或者说是“现代性的民间表述”。②
四
中国民俗学和民间文学应当以自己的学术思考更广泛地参与社会性的学术实践。学术实践有各种层次,包括理论的层次和应用的层次。而理论其实也就是应用,因为理论建设就是通过观念的生产参与到社会实践当中。当然,民间文学、民俗学的理论建设、观念生产不是只能使用哲学语言,民俗学、民间文学研究有自己经典的学术语言,有自己传统的学术问题。比如当民间文学家、民俗学家用“主体”一词来重新界定“民间”的时候,民间文学家、民俗学家也就丰富了书斋中或摇椅上的哲学家们对于抽象概念的“主体”的感觉(本届论坛上,北京师范大学岳永逸就对作为被调查对象的主体“范庄人”的同一性提出了质疑)。当然,具体到每一位民间文学、民俗学家,作为学者个体并非一定要时时事事都对学科理论的基本问题有所言说;但是作为学者群体,我们不能不对学科的基本问题、终极关怀、哲学基础等理论问题有所自觉。我们更不能不对世界学术的基本走向心中有数,并随学术前进的时代脚步而不断自省,以期在向其他学科开放的同时不断地加深学科自身的自我体验。这样,民俗学、民间文学学科一定会通过自己独到的学术语言并在使用自己的学术语言表述自己的学术问题时,对社会也对其他学科贡献出自己的影响力。
一门学科的理论所关注的基本问题(终极关怀)并不是在其起源处就一劳永逸地被固锁住的,学科理论的基本问题需要该学科的学者不断地追问。就此而言,学科问题是学科的先驱者和后来人不断对话并通过对话得以解决的结果。本届青年论坛的论文发言能否开发出对于理解和解释本学科基本理论问题的更多的有益成果,还望与会学者和学界同人进一步参与讨论。
本文原刊于《民间文化论坛》2004年第5期,注释请参见纸媒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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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学苑出版社网站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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