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务头”的原则:揭示作曲与歌唱的双向互动关系
然而,音乐术语毕竟不同于禅语,周德清为什么不把话说清楚而要如此遮掩、迂回?以往的答案有两个。第一种答案是:由于“务头”在当时是一种众所周知的固定格式,所以不需要特别说明。前辈时贤中不少人就是循着这条思路孜孜不怠地寻觅“务头”之所在的。例如罗忼烈先生说:“一曲之中,务头必有定处。”[10]然而寻觅数百年,却找不出这个“定处”究竟在何处。这就造成第二种答案:连周氏自己也说不准“务头”为何物。杨荫浏先生就认为:“很可能,连他自己对务头这一术语也没有十分了解,所以,后人对此,就有种种不同的推测。”[11] 我们现在提出第三种答案:“务头”本身不是一种固定的格式,它只揭示出作家与歌唱家的双向互动关系。周氏不把话说死,是因为“务头”本来就不是死的。
王骥德早已指出:“令善歌者,取人间合律腔好曲,反复歌唱,谛其曲折,以详定其句字,此取务头一法也。”[12] 明确指出了歌唱家在发现和创造“务头”时所起的重要作用。洛地先生在评论吴梅的“务头”论时说:“可惜他没有进一步考虑为什么‘某调某句某字是务头’,从而认为单纯是写作者的事。”并进而提出务头是“各曲牌必须使用定腔乐汇的地方”,也就是“依字声行腔的曲牌”,“唱时被歌者用‘务头’即定腔乐汇——‘以乐传辞’的”地方。[13] 这一见解强调歌唱家的地位,十分难能可贵,但似乎忽略了:周氏笔下的“务头”,有许多正是强调“依字声行腔”的。
如果把《中原音韵》当成一部曲谱,这问题便不难说清楚。因为,度曲与唱曲永远不能相等。再明细的曲谱,对歌唱家来说,都只能是一种提示而不是对演员的限制,更何况,当时的音乐理论和曲谱根本不足以将唱法揭示得很充分很明白。优秀的歌唱家,必然要根据自己的嗓音和各方面的条件,对曲谱自由发挥。声乐教学,直到现在仍要依赖于口耳相传。无论戏曲还是歌曲,到关键部位均要教师面授机宜,就是这个道理。朱有燉《牡丹品》杂剧第一幕,掌梨园教习乐艺的内臣(末)听旦唱之后,指导她说:
你这唱的,也有失拍了处,又发的务头不甚好,你听我说咱。(唱):
【金盏儿】唱的,仙吕要起音疾,赚煞要尾声迟。你将那务头儿扑得多标致,依腔贴调更识高低。停声呵能待拍,放褃呵会收拾。常子是怀揣着十大曲,袖褪着乐章集。
显然,这里所说的“发的务头”、“务头儿扑得”云云,都与作家无关,而均指歌唱家的发音技巧,是临场捕捉、发挥的意思。《桃花扇·传歌》一出,李香君唱【皂罗袍】曲,至“雨丝风片”,苏昆生打断云:“又不是了,‘丝’字是务头,要在嗓子内唱。”李香君照此提示又唱了一遍,方被首肯。这同样是面授机宜、口耳相传的实例。至于如何“在嗓子内唱”,杨荫浏先生有分析,详后文。
清代杨恩寿(1834-?)对“务头”的看法未见得全都正确,但他的《续词馀丛话》说:务头“可意会不可言传”,又说:“曲之定格,人籁也;曲之务头,天籁也。”这揭示出“务头”与禅语间的联系,以及“务头”并非定格,而需要天才的歌唱家参与才能出现的事实。
我认为,“务头”的产生至少要经历如下过程:1、作家按照曲律的要求完成作品初稿;2、请有经验的歌唱家演唱,并参与修改;3、作家聆听之后,了解“务头”的所在,再将作品定稿。所以说,“务头”并没有绝对的标准,而具有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六百多年来,大家仅从曲律的角度去寻找“务头”固定的所在,自然是徒劳无功。王骥德《曲律》说“旧传《黄莺儿》第一七字句是务头”,《桃花扇·传歌》中苏昆生说【皂罗袍】中的“丝”字是务头,但正如王守泰先生说:“研究这两支曲牌的工尺谱的结果,在这两句上发现不出任何特点。”“怎样才算是务头,这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标准,而且各曲牌曲调数百年流传下来已和周德清时代或多或少地走了样,从前是务头之处后来可能已不是务头,而卓越的谱曲家也会不断创造新务头。”[14]这大体说到了“务头”的特征,但仍未认识到“务头”是由度曲家和歌唱家共同发现和创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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