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学》一书指出的东西不仅对西方的东方学有效,对于西方现代社会科学也同样有效。在西方现代社会科学中,广泛存在一个具有两面性的“二元一体”概念。这个二元一体的概念里有一条分割世界的界线,它把世界划分为两个部分:西方和东方。而且认为,西方是强大的本土,而亚洲是被打败和遥远的“异邦”。又认为,亚洲代表一种潜在的危险,它的神秘文化在西方科学的体系里无法解释和操作,而且可能在未来对西方造成挑战。在东方学的作品中,这两元论一直被描绘为互补的对立。
赛义德教授为我们指出,东方学与十六世纪以来逐步成长起来的西方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有密切的关系。实际上,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所创造的东、西关系在社会学和经济学中被当成是“传统”与“现代化”的关系,在社会学和经济学的研究中东方常被当成是传统的,古老的,西方才是现代的,新兴的。这使十九世纪东方作为“白种人的负担”的理论进一步“合理化”。“白种人的负担”的理论把东方传统看成西方人的负担或西方应该对之实施教育的“异教”。产生于西方的一系列“现代化”理论与这种东方观有着直接的渊源关系。
我自己一生处在东西文化接触过程中被欺凌的一方,因而较为能够避开占支配地位文化对别人文化的偏见,我在许多著作中确实能够广泛参考、评论西方观点,甚至能够在中国文化内部格局中强调弱小的“草根文化”或“小传统”的动力,在文化价值观上与把世界格局中弱小民族的文化当成与“先进文化”格格不入的观点形成很大差别,这也是我能够做到不排斥外来文化、拒绝复制“文野之别”的根本原因。
务必指出的是,提出文化的兼容并蓄观点,并非是为了一味好古、守旧,也并非为了实现Wallace教授讲到的“revitalization”。在受到外来支配文化冲击的状况下,站在被欺凌的弱小文化的立场上看,一时的复旧意识是值得同情的。但是,当这种态度发展到一个排斥外来文化的地步,成为与西方中心主义相对的另一种民族中心主义,那就可能忽略世界文化关系中“适者生存”的无情现实。我近来正在思考一个令我烦恼的问题。在北京召开的人类学高级研讨班上,针对民族生存的危机,有人提出了“保留文化”与“保留人”的矛盾问题。这个问题在国内人口极少的民族当中特别突出,但在我看来不是这些少数民族特有的问题,而是个现代人或后工业化人类的共同问题,是一个值得我们研究文化的人重视和深思的难题。“保留文化”与“保留人”本来不该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因为人的生活与文化是分不开的,我的老师就认为文化就是满足人生活需要之用。但是,到了西方为中心的世界体系形成之后,非西方文化的确产生了很大危机,这些文化类型在外来强有力的文化冲击下,是否还能满足人们的需要?在社会科学里面,“现代化”这个概念的提出,大概就是为了解答这个问题。
西方首先发展出来的现代化理论说法多端,很难加以概括,而它们所采取的路线却是一致的。法国社会学先驱迪尔凯姆(Emile Durkheim)认为,世界上存在两种类型的社会。其中,一类是“传统社会”,另一类是“现代社会”。前者以社会内部群体组织的稳固性为特征,后者以多元的社会分工为特征。“现代化”指前者向后者的转型。德国的马克斯·韦伯认为,“现代化”意味着工业化、科层化,工业化和科层化又意味着理性化,即资本利用的有效化过程、减低投入增加产出的过程、击败竞争对手的过程及满足消费者需求的过程。对此类过程,韦伯统称为“资本主义精神”。虽然迪尔凯姆与韦伯在许多方面截然不同,但是二者所强调的实质是一样的。“现代化”就是“西方化”,或“东方”将向“西方”社会形态转型。从赛义德的角度看,诸如此类的“现代化”构想都是以单线性的阶段式的演化论为基础的,而把所谓“现代社会”(实质上即“西方社会”)视为“传统社会”(实质上即“东方社会”)的未来图景的看法,这些看法都是旧时代的遗留,说明过去东方学偏见在西方学术界所起的作用。不过,一旦东方社会拒绝接受现代化过程中文化转型,它们又如何可以使自己的人民生存在这个“物竞天择”的世界?
这不是一个新问题,在我的一生中,我们国内从“器用之争”、到“中西文化论辩”、甚至到目前海内外儒家文化、小传统与现代化关系的争论,文化传统与现代化的问题一直没有间断地影响着学术思考。许多人想把自己的社会建设成为与原来不同,同时能与西方社会相匹配的社会。在这个前提下,东方社会出现了对现代化和现代特性的追求。充满“东方学”偏见的西方现代化理论,常成为非西方政治的指导思想,使作为东方“异文化”的西方,成为想象中东方文化发展的前景,因而跌入了以欧美为中心的文化霸权主义的陷阱。然而,怎样“医治”这一文化心理危机,怎样避免上述陷阱,在学术表述上又应当采用什么理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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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读书》1997年第9期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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