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战斗篇》的结构模型
如果我们把整部史诗看成一个完整的叙事作品,那么,我们也可以为它构拟出一个大体的结构模型,该模型是一个闭合的“大圆”:从罗摩被立为太子开始,罗摩失国→遭流放→悉多被劫→寻找悉多→得到助手→战胜敌人,最后复国登基,得到了本该由他继承的王位。原诗(一般认为,原诗主要是指第2至6篇)主体情节在大团圆中结束。
那么,史诗(特指第2至第6篇)中所有的单元都可以视为这个大圆的组成部分:我们用镶在大圆中的“黑色实心点”代表属于情节基干的单元,用叠加在大圆上的“小空心圆”代表叠加单元。
于是,我们得到如下结构模型:
情节基干中的单元是史诗逻辑结构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如果去掉这些部分,史诗就会显得不完整,无法闭合;而叠加单元则是一个自我闭合的小系统,它叠加于情节基干这个大圆之上,但它的存在与否并不影响大圆的完整性。
从图中我们可以看出,在情节基干不变的情况下,附着于大圆上的叠加单元可以无限叠加,叠加的形式可以是多样的:
1.可以叠加于情节基干的两个单元(如“基干3”和“基干4”)之间,它可以是前一个单元(如“基干3”)的延续,但并不直接介入情节基干,也不影响后一个单元(如“基干4”),如叠加单元A、B、C、D。这是史诗篇幅最普遍的一种增长方式。
2.可以直接嵌入作为情节基干的某一单元(如“基干10”)之中,扩充该单元的故事容量,如叠加单元P、Q。这类叠加单元有利于使情节基干的演述规模得到简单扩充。如“基干10”是罗摩与罗波那的生死决斗,这是史诗的最重头戏,但如果只是两个人的场上决斗,无论如何也敷衍不出太大的规模,于是,就可以在此嵌入叠加单元,穿插其它英雄的死生花絮,把两个人的战局衬托得更加丰富多样。
3.在叠加单元之上,还可以再叠加,我们可以把它称作“二次叠加”。如G1是叠加在叠加单元G之上的二次叠加、O1是叠加在叠加单元O之上的二次叠加。其功能与第2种叠加类型相似,是对所依附的叠加单元的扩展演述。
4.从理论上说,叠加单元可以叠加在任何一个位置,它不仅可以叠加到情节基干的相邻两个单元之间、嵌入到情节基干的单元之中、在叠加单元上进行二次叠加,还可以在二次叠加上进行三次、四次甚至N次叠加。在情节基干这个大圆之外,可以无限延伸。
十一.回到本文的原点:对若干问题的解答
我们试用叠加单元的假说来依次解释本文开头提出的种种问题。
1.版本问题。每种史诗都会有一些相对稳定的情节基干(n),围绕这些情节基干,可能衍生的叠加单元却是无限丰富多样而且可以不断更新的(x),相对稳定的n与不断更新的x之间的组合,是远比x更为庞大得多的无限多样,而每一次组合都是一个新的版本,因此,从理论上说,活态史诗的版本是不断更新变动着的,永远没有“定本”[55]。
2.禁忌问题。活态史诗永远没有定本,也就永远没有“足本”。任何一个史诗艺人,都不可能演唱完整的足本史诗。于是,就有了“演唱完整的史诗会缩短生命”的禁忌。这类禁忌的目的,显然是为了阻止听众要求演述足本史诗的无理要求。
3.记忆力问题。一些神授史诗艺人能够演述的文本可达近千万言,许多学者都把这种演述本领归因于史诗艺人惊人的记忆能力。事实上,演述并不完全依赖于记忆。
在浙江台州的路头戏演出中,任何一个肯用功的普通演员,都能准确无误地演唱两三百部不同的剧本,他们演出时并不需要完全按剧本演出,演出依据只是这部戏的场次、角色出场先后、大概情节,所用砌末等等,具体的对白和唱词,则由演员在各种程式性唱词的基础上视剧情发展自由发挥[56]。史诗演述的记忆要求与这种路头戏演出的记忆要求在本质上是共通的。也就是说,史诗艺人只需要在有限记忆的基础上,掌握了史诗叠加单元的结构法则,以及史诗的程式性套语和唱段,他们就可以灵活组装,而无须背诵整部史诗。
4.神授问题。史诗的可持续生长与史诗艺人的创编冲动是相互依存的两个方面。以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来解释、保障史诗创编与可持续生长的合法性,是史诗艺人最可能采用的途径。
可遇而不可求的神灵是唯一不可怀疑、无从对质的灵感源泉。而如果一种被称为神授的情节与另一种被称为神授的情节之间相互矛盾,彼此不能兼容,神灵的权威性或者神授艺人的可信度就会受到质疑。只有叠加单元回到原点的结构机制,才能保证不同的创编情节之间彼此和谐共处,进而保证神授艺人和神授情节的权威性。
5.可复述性问题。神授艺人们对情节基干的演述应该是相对稳定的,但对于具有创编性质的叠加单元,尤其是入神状态中即兴创编的诸多细节,往往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这种稍纵即逝的即兴创编是难以重复再现的,因此,对于这些神授艺人来说,复述已经完成的演述就是一种折磨。
6.被打断的尴尬。在特定叠加单元的演述中,许多母题与功能是即兴出现的,这些母题与功能的消长必须在本单元内部一气呵成,呈现为一种即时的等量“加”和“减”的对应关系,这是一个完整、闭合的过程。这种过程一旦被中断,史诗艺人将很难回到原有的入神状态中继续其加减运算,继而导致遗漏处理正在生成的母题和功能,无法回到原点。
反过来我们可以知道,这种演述一旦开始就不能被打断的特征,恰恰说明神授艺人的演述是基于即兴创编而不是基于“惊人的记忆力”,因为记忆的信息输出是不忌讳被打断的。
7.传播问题。只有掌握了史诗可持续生长规律的史诗艺人,才可能具备成功创编的能力。这些史诗艺人能且只能在熟练掌握演述技巧的基础上,以叠加单元的形式,创编史诗新单元。
反过来说,如果史诗艺人在新单元结束时不能回到原点,新单元所遗留的问题就会与史诗既有的其它单元产生矛盾,这种“异质”的新单元很快就会被情节基干强大、反复的“同质”演述所淹没,难以传承和流播。
史诗的这种可以无限延伸其篇幅与内容的结构机制,也表现在许多具有史诗叙事特征的中国古典小说如《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封神演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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