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妇女解放”:人的集体化与心灵集体化的相互建构过程
集体化过程带来的组织化的生产和生活经历,是人的集体化与心灵集体化的相互建构过程。这一过程对于农村女性的影响是独特的,这与她们在传统社会中的角色和位置密切相关。而她们对这一过程的感受、记忆和表述也是独特的,而且常常是出人意料的。
“一搭里动弹,可红火的恶了”
基建上也不分男人婆姨,就一块儿干着,就是红火。人多,成天修梯田,打坝。打硪,硪是石头打的,圆型的,可重了,八个人才能周起。从山上把土拆下来,垫一层打一层。打石硪(夯土)还唱歌、喊号子,有时间脑子能变转(指即兴创作)了,编唱新词,有时间唱的是陕北的古调调,一个人领着,八个一起唱了,可红火了。大家都想要周那个硪了,都不想拆土,不想垫土,不热闹就累嘛。到了一搭里,就吆五喝六了,到一搭里就红火了,到家里就愁下了,那娃娃炕上拴着嚎了。那阵碳没碳,烧的没烧的,烧点水,喝上口,罐罐里给男人打发的走了,又怕迟了,迟了去了又扣工了,有娃娃给吃上点奶,喝口山芋甜汤,又拴到炕上,又拴定了,门一锁又走了。这出去了,你一声我一声,嘻嘻哈哈就不记那事了,就红火了。一下到家里吃的也没有的,娃娃又嚎,衣裳烂了没个补下的没个缝上的,就一阵红火。(yjg2002CYZ[男性])
这动弹集体化,修梯田啊,打坝啊,一搭里,不分男女,可高兴了。(yjg2002LHZ)
如前所述,集体劳动提供了聚在一起的场合,与传统农业社会中以个体农户作为生产单位相比,这种在劳动中的集合会给人们带来前所未有的不同感受,对于妇女尤其如此。在个体农户的生产活动中,只有非常小规模的劳动互助;女性在日常的生产和生活中与家庭和宗族以外的男性很少发生联系。男性村民在作为社区公共事物的“庄事”(包括节日、庙会和信仰活动)中也有不少集体聚会的机会,而婆姨女子们在传统时代基本上只在家庭空间中活动,随便出去“串”、与外人“拉话”都是会带来坏名声因而不被允许的举动。唯一的例外只有每年农历的三月十八日的娘娘庙会,“那就是婆姨们的会”。骥村的娘娘庙,曾座落于村落中央的公共空间j,供奉送子娘娘和催生娘娘两位神明;是日妇女们要去烧香、磕头,求子和为娃娃祈求平安。在骥村婆姨们的记忆中,娘娘庙庙会的那一天,是女人们一年中难得的聚会时机和最高兴的节日。从这种传统氛围中走出来的女性,在每日的集体劳动和集体政治活动中会有一种欢聚的感受,同龄人之间,同性之间乃至异性之间的交往与互动前所未有地加强了,尽管是在劳动强度和身体疲劳也同时增加的前提下。集体的活动对于女性而言有如“革命的庙会”,它能够带来节日的气氛和开放的感受。
“全都一样样介”
在面对我们“生活那么不好为何还高兴?”的问题时,村民们常常是以一种基于共同体立场的“道义经济”(Moral Economy)(Scott, 1976)逻辑来做答的,在农民的共同体中,当所有人都同样挨饿时,个体所感受到的饥饿程度小于他自己挨饿时的痛苦程度:
那生活都不好啊,那就不计较生活不好,都就这么个嘛,又不是你一个人这么介,你急了?普遍都这么个生活嘛,普遍都生活不好嘛,你穿不上都穿不上,吃不上都吃不上,又不是光你一个,那高兴着了。我跟你说,到了一搭,都高兴着了,要把你一个人箍成那么个,你就不高兴了,你说不是这么个?都是这么个你能不高兴了?那高兴着呢。(yjg2002LHZ)
咱也不能说是(毛)主席那阵就是爱穷人,咱就统一的啊。有的了,没的了,都是一样样介。迩个(现在)呢,谁有本事,那就能吃得好,穿得好;没本事的,就一般,那不是的?咱也不能说,那阵不好,迩个好,是不是?那阵主席领导,主席那就是个当家的啊,当家的,主席那是个过日子的人,那就常怕没了。主席那阵普遍都就那么个,不是说卡定你一个,不给你吃。那好着了,都好着了,那阵也好着了,迩个也好着了。(yjg2002LGR)
主席那阵好就好在平等,穷就都穷,就那么个好。迩个那就不平等,迩个那人家有本事的吃上了,没本事的吃不上。有本事的好过了,没本事的不好过。毛主席那阵我就说那好着了,孬好都平等,一样样介。(yjg2002ZYZ)
一位男性村民的解释似乎更接近于官方意识形态话语:计划经济那就是全部都一样,生活要过成一样的,也不要叫这没本事的不得过啊,也不要让有本事的有的太多了。不能像“资本主义”、“地主”那阵,集体就是一样样介。(yjg2002CYZ[男性])
从人们对“高兴由何而来”的讲述中,我们不难发现一种古老的作为农民文化传统的共同体意识和“大同”理想。更耐人寻味的是,作为集体化时期主流意识形态的共产主义理想与农民的“大同”理想成功地接合,在重新建构农村社会的同时也重构了农民的心灵。农业集体化过程正是这一大同理想的社会主义实践;而“统一”、“平等”也成为那一时期艰难生活中的精神支持力量,这种力量对于女性而言尤其重要。
对“农业社”时期艰苦生活中的“红火”、“高兴”的怀念还与对当今社会的感受、认知密切相关。当年的“大伙都一样样介”与当今社会的分化特别是分化过程中的社会不公正形成比较,从而使过去的“苦”“乐”参半中的“乐”得以凸显。几乎所有的访谈对象都有意无意地对“集体”和“单干”两个时代进行比较,虽然他们都能相当“客观地”评说各自的利弊,但仍不难感到当下一种普遍的失落感,这种失落来自于农民日渐意识到自己成为被剥夺、被欺骗、被歧视的对象。他们对于过去的怀念并非由于集体主义的优越,而是因为有现实社会中的劣势地位作为参照。物质生活改善而社会生活恶化,因日益边缘化而产生对当年集体生活的怀念,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甚至冲淡对于过去的苦难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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