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明刻《山海经图》的人文特色
前文已经说过,历代学者多认同这样一种说法:《山海经》大约成书于战国后期,其中的一部分是先有图、后有文的一部奇书。所谓奇者,主要在于它所记述和所描绘的山川道里、奇禽异兽、神祇灵异、异域风情、观念信仰,乃由古神话和古巫风滋养而成,基于现实而又超越现实,带有原始思维的浓重印迹。现在我们所能见到的明代以降画家们的各种《山海经图》,虽然去古已远,但它们无一不是根据经文所提示的社会景象而绘制的,作者在绘画时一方面尽量地体现经文的古意,另一方面又不能不渗透进作者自己的思想和观念。而《山海经》经文的一个重要特点是,还没有受到汉代以后逐渐成为国家思想体系的儒家思想学说、甚至还没有受到多少道家思想观念的影响,读者在其中所看到的,更多的是中国古神话观念和形象、巫术的世界观以及古人的膜拜自然的思想观念。无怪乎有人说它是一部地理书,有人说它是一部巫书,有人又说它是一部神话书!
文化史家说:“官书之风,以明为盛。南北两监,藏版至夥,历代正史,一再雕印。书坊之多,以燕京、江浙为盛。”[43] 除了官书之外,民间雕版印书,也极为昌盛。而胡文焕、蒋应镐大概既不属于当时“明儒之学”,他们刊刻的《山海经图》也不在官方提倡的《五经大全》之列,显然属于民间刊刻。
胡文焕本、蒋应镐本两种《山海经图》,是我们见到的最早的山海经图本,它们的共同特色,是图像造型的原始粗犷、率真稚拙、充满野性、夸张怪诞,而这些特点恰恰较好地体现出了奇书《山海经》的古意。画家通过人与动物器官的加减、异位、交错、夸张、变形,重新组合,构成了形形色色的神与兽的画廊。《山海经》的神不讲究形体美,常把人的器官肢体加诸于鸟、兽、蛇、虫身上,出现了大量的人面兽、人面鸟、人面蛇身的神。
在这里,我们以蒋氏绘图本为例。在此书的 346例图像中,人形神与人兽(鸟蛇)合体神共146例,其中:
人形神:正常人形神 12例
异常人形神(无头神、两头神、三首神、三足、一手、无臂、三角神)8例
异域:49例
人面兽:37例
人面鸟:14例
人首蛇身(人面鱼、龙):15例
动物形,杂以人身、人手、人足、人目之神:11例
这个有趣的数字很能说明蒋氏《山海经(图绘全像)》形象的构图手段和思维方式,这种构图手段与思维方式具有代表性,是其他图本所共有的。在蒋氏绘图本的346例图像中,人形神及人与动物合体神有146例,占近三分之一;而真正的人形神仅有12例,其余不是异常人形神,就是人与各种动物的合体神。例如,《山经》有36个山神,其图像绝大部分都是人与动物的合体,像钟山的山神鼓是人面龙身鸟足神、昆仑丘的山神陆吾是人面虎身九尾神、玉山的山神西王母是人面豹尾虎齿神,等等。《山海经》的神灵世界没有至上神,诸神之间没有统属关系,人是这个世界的主宰,神的世界就是人的世界。
生活在山川道里,活跃于天地之间,宇宙既被未知的氤氲所包围,又与天地人相协调,山海经图中的奇禽异兽、神祇灵异,都是富于生命感和人情味的。在胡文焕、蒋应镐两种明刻本的《山海经图》中,最引人注意、也最令人感兴趣的,是那些人首动物神的面庞上挂着的笑容,如槐山的山神人面马身的英招,单狐山的山神人面蛇身神,等等。甚至连那些凶鸟畏兽,如“见则有兵”的人面鸟凫徯,人面牛身的食人畏兽窫窳,人面马身的食人畏兽马腹,连那被砍了脑袋而以乳作目、以脐为口的形天,都是一脸笑容。
与商周青铜器兽面纹(旧称饕餮纹)所流露的那种肃穆狰狞冷漠的气氛完全不同,明版《山海经图》所弥漫的是一种以人为主体的祥和协调的气氛,既不神圣,也并不神秘,更不拒人于千里之外。[44] 这种微笑造型或许受到明代流传极广的吉祥题材的民间版画与年画模式的影响,更主要的是体现了明代吴越画家和民众对《山海经》、对人的生存本质,即所谓人本精神的独特理解。《山海经图》所展示的是儒、佛、道以外的一种中华文化,以这些形象和造型表达人们对人与自然,对天、地、人关系的看法,以这样的方式与天地沟通,与自然协调,与山水、动物、植物对话,进行交流。在这些山海经图中,保留下来了大量原始思维的遗韵。这种原始思维尽管来源于《山海经》母本,但以图像的方式形象地加以再现,突出了其中的人本特征,却是明代画家的个人创造。
明代两种《山海经图》是绘画者根据《山海经》经文所创作的作品,反映了明代绘画者与民众对《山海经》所叙述的内容及其人文精神的理解,自然带有鲜明的时代特色。从许多神灵的穿戴服饰与明代打扮,也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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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邓启耀的博客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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