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憎恶:可能潜存的一种态度
一说到宗族,人们总是会强调宗族的团结理念,它与宗族的延续理念共同支撑、维护了中国的家族制度。宗族相对姻亲关系来讲,是有族谱表述的,其制度性也远远高于姻亲关系。的确,一份族谱即使是单单考虑它的形式,也足以说明人们对家族的所有理念。全部家族成员共有同一份重要文献——族谱,首先它可以确立并强化家族边界,即“血缘边界”、“地理边界”和“伦理边界”[2];其次,作为继嗣制度的外在符号,族谱既可以标志出所有成员均源自同一祖先,又能通过固定的行辈来联系所有成员并规定他们之间的秩序;再次,谱末明明书写了“余庆录”的字样,其下却是空白,乃是表示本族子孙绵延不绝。
当这种理念落实到具体的运行过程中,我们也会发现,家族制度的具体运行存在一种分裂倾向,宗族的理念和现实之间具有不同一性,或者说现实在某些时候对理念有不同程度的背离。这种分裂倾向既有给出妻子集团的参与,也有家族内部的自然表现。只是这种家族内部的自然表现,也是在异姓女人的介入之下引发起来的,因此我们说家族的分裂倾向和异姓女人有莫大的关系。尤其是在个体家庭之间面临利益之争时,彼此也会暂时压制团结理想,借助姻亲的力量来与兄弟家庭进行激烈的竞争。此时,姻亲关系就成了一个有意或无意的加剧甚至挑起竞争以致影响家族团结理想的因素。
华若璧(Rubie S.Watson)[3]通过对香港一个宗族的研究表明,农民和地主-商人这两个明显的阶级为了防止宗族内部产生区别,都遵循同样的婚姻仪式,但是他们在婚姻偿付和姻亲关系上有着显著不同的系统。在农民阶级中,姻亲之间的关系以敌对为特征,是女人而非男人和姻亲保持联系。因为他们认为姻亲关系可能导致潜在的和外来人的破坏性联系,而且也使得宗族内部的经济和社会区别明显起来。姻亲因此被他们视为一个分离力量,这实际上是与兄弟团结的理想有关。农民被宗族包围,各种需求都可以在这个范围内得到满足,结果他们越依赖宗族,就会越强调兄弟团结。地主-商人却总是保持着与姻亲的亲密关系,华若璧指出,这种关系正是保持他们的地位的基础。
华若璧的这种同一宗族区分成两个阶层,彼此姻亲关系大相径庭的现象在山东南部红山峪村附近并不存在。社会分层的现象当然在村落的早期历史上曾经存在过,比如田姓家族在田忠吉时期的通婚状况[4]就如同华若璧笔下的富人阶层那样,总是与周围的大族通婚,并且彼此相互依赖。华若璧笔下的穷人与姻亲之间的关系状况就比较难以理解。男人与姻亲之间几乎没有联系和女人与自己的出生家族保持密切联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穷人为了维护宗族的团结理想而把姻亲视为敌对力量,难道富人就不顾宗族的团结、不担心与姻亲之间的频繁往来会导致家族的分裂吗?事实上,红山峪村民不管处于哪一个阶层,都采取各种手段,尽力去扩展自己家族的姻亲关系,在实践中把姻亲关系当作是一种重要的社会资源。只是处于不同经济阶层的村民,由于对经济资源的占有程度不同,导致了他们与外界的往来有不同的限制而已。
尽管穷人对宗族有很深的依赖,但是宗族并不是一个全能的保护者,所以看起来男人在仪式上和姻亲的联系非常之少,而女人与娘家始终保持密切关系。但是男人与姻亲的关系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如何呢?华若璧对此并未加以注意。并且,究竟在穷人心目中姻亲如何妨碍家族团结的理想,华若璧也未给予详细的例证和说明。
笔者认为,人们对姻亲可能抱有敌视态度,但是,第一,这种敌视态度不是一个阶层的村民所独有的,而是全体村民共有的心理;第二,由于姻亲同时还是一个重要的来自异姓家族的支持力量,因此这种敌视几乎不能得到凸显,即使表现出来也是十分委婉。事实上,当笔者就这个问题进行访谈的时候,所有的访谈对象对此都表示反对,他们认为对姻亲非但没有任何敌视,反而对给出妻子集团给予了无以复加的尊敬,一些粗口根本不能当着亲戚的面说出来,否则将引起联姻家族之间的械斗。但这并不能完全否认姻亲关系不具有潜在的分裂宗族统一性的倾向。
人们对姻亲的警惕、怀疑与敌视的态度只是潜藏在人们的心理当中,在适当的环境下才可能会表现出来。人们在咒骂别人的时候,往往会不自觉地使用“老丈人”、“妻侄”、“小舅子”这样的詈语,比如“滚你个老丈人!”、“我揍你个小舅子!”、“你个熊妻侄!”。口语中的“老丈人”、“妻侄”、“小舅子”,单从字面上讲是“妻子的父亲”、“妻子的弟弟”或“妻子的侄子”,实际上暗寓了对对方“女儿”、“姑母”或“姐妹”的性占有或性侵犯。对妻族的人,当面是不能使用这两个词的。这是对第三者的挑衅,表示极为强烈的憎恶时才会使用的詈语。如果是当着给出妻子集团的人说这种“粗口”,其中所蕴含的大不敬的态度将会引起一场激烈的家族战争。
一般情形下,即使是在给出妻子集团之外的人面前,也不能使用“老丈人”、“妻侄”、“小舅子”。否则,别人会认为你轻浮,斥责为“不知道里表”,即不知道远近亲疏。平时提及小舅子,人们一般说“媳妇他兄弟”,或“小孩他舅”;提及“妻侄”,则称作“媳妇他侄儿”、“媳妇她哥的孩子”,或“小孩他表哥”、“孩子他舅家的孩子”。而“老丈人”只能是在非常亲密的朋友之间以开玩笑的语气来使用。
当地文化对姻亲尤其是给予妻子集团非常尊敬这一点是肯定的,但是这样一个尊重姻亲的文化居然创造出一种以姻亲为内容的詈语,不能说是毫无因由[5]。美国人类学家、语言学家萨丕尔·E在《语言论》中有一段非常经典的论述:“语言有一个底座……语言也不脱离文化而存在,就是说,不脱离社会流传下来的、决定我们生活面貌的风俗和信仰的总体”[6]。詈语既是一种言语习俗,更是一种社会行为,表面看来是一种情绪宣泄,实质上却是受到了社会文化因素的深刻影响。可能是由于姻亲尤其是给予妻子集团对宗族制度有意无意的分裂倾向,人们才创造出了以给出妻子集团的关键人物为内容和指向的詈语,以此来表达对姻亲关系的憎恶。
人们如果存在对姻亲关系的憎恶的话,不管是在实际层面还是象征层面,都是由于姻亲关系有可能被接受妻子集团视为己方宗族的一个分裂力量。本文在下文将从两个方面论述姻亲关系存在的对家族的分裂可能及其相关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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