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田野考察作为一种学术研究方法,是近现代以来的人文现象。本文通过追述20世纪早期民俗学者的田野考察活动及其方法论探索,以及他们的困惑、遭遇、成败得失等等,试图探讨:一种新兴的学术方法是如何在自觉意识的指导下,经由“田野意识——追求数量——寻求规范”的有趣实践,从而成为一个学科不可或缺的研究方法。
关键词:民俗学,学术史,田野作业,方法论
中国传统的人文研究多是经史研究,学界没有田野考察的概念。近现代中国的田野考察方法是从西方引入的,调查实践也是由一批外国传教士、探险家和人类学、民族学工作者率先开始的。但他们的著述很少被近现代的人文学者所提及,因而要估量它们在中国近现代文化界的影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人文学者的田野工作发轫于北大《歌谣》周刊时期的歌谣征集活动,这些浪漫文学家的搜集目的主要是为了新文学的建设。北大风俗调查会成立后,他们开始借鉴前者的一些调查方式进行风俗材料的搜集,但效果不大理想。直到《民俗》周刊时期,才因顾颉刚、史禄国、辛树帜等分属不同学术圈的学者的整合,使民俗学的田野考察逐步走向了科学,但也走向了人类学。杨成志的西南民俗调查,更使人类学、民族学以及民俗学的田野考察方式不再泾渭分明。
一、本土歌谣搜集者的田野实践
1918年的《北京大学征集全国近世歌谣简章》使用了两种征集方法:“一,本校教职员学生各就闻见所及,自行搜集。二,嘱托各省官厅转嘱各县学校或教育团体代为搜集。”[1]他们满怀热忱地“把简章印刷多份,分寄各省的教育厅长,利用他高压的势力,令行各县知事,转饬各学校和教育机关设法广为采集,汇录送来。这样一来,那愁采集的地方不能普遍!谁知‘大谬不然’,结果,那些文书都是杳如黄鹤,未曾发生半点影响。”[2]对于这种指望官方代理的田野方案,张四维曾有一段评说:“故欲求各行政官厅或各劝学所征集,那是完全无望的。他们或许以为贵会是害了神经病呢!”[3]
于是他们改变策略,“从事于采集的宣传,每周发刊一纸(即《歌谣》),附属于《北京大学日刊》藉以鼓吹研究歌谣并引起搜集之兴味。”[4]
《歌谣》影响巨大,很快风靡全国,大批新青年受到感召,纷纷着手搜集,并尝试着不同的田野方法。可是大多数搜集者缺乏起码的田野考察的知识与技能,不仅闹出许多的不愉快,而且搜集的歌谣质量也难以保证其原生态。就连当时的采集高手刘经庵,在自己家乡进行调查,也被乡人笑话,客气的说他“孩子气”,不客气的则说他是“疯子”。[5]另一位采集高手何植三也说到同样的苦恼,他为了让小孩们给他唱歌,不惜甜言蜜语,并许买橘子,可是经了大人一笑话,小孩们不仅不敢唱,连橘子也不要了。[6]
另外,很多人意识到“乡间歌谣的‘大师’,不是文人学士,也不是小孩,是成年的女子或妇人。”[7],而热衷歌谣搜集的却大都是男青年,结果就出现了下面这样的场景:
我的十二岁的小弟弟尝对我说:“三哥!寿山的媳妇多会唱歌”。我对他讲:“这个只好你去请她唱”。因为在乡间年青男女对话,已足诱起蜚语,何况一个叫一个唱歌呢?我的弟弟不肯去,我又没有偶然的听她唱,结果是许多新歌关在新娘肚里![8]
大家都在想办法,许多人认为“非寄迹民间,随时随地留心,当件终身事业做不可。”[9]后来河南第一女中教师白启明向《歌谣》提供了《采集歌谣的一个经济方法》,即以教师身份“向全体学生要求他们每人最低限度缴交歌谣(或谜语)十首。若十首以上或数十首或百余首,那更愈多愈好了。”[10]他们以这种方式,每位老师收得几百首歌谣。
这种搜集方式的弊端很多,崔盈科就说:“学生们所找给我一部份的歌谣,很有些靠不住。从歌谣书上照抄的,或是自己编出两首来,或是觉得真歌谣太俗而不愿写。这是中等学生的通病。小学高级学生呢?凡写到有难写的字句,也就丢掉几句,或是他就不写这首歌谣了。”[11]但是,这种纯粹追求数量的搜集方式,却被当时的歌谣搜集者们奉为模范和榜样,常惠还特别在《一年的回顾》中对此提出表扬。
至于北大风俗调查会的失败,除去社会认同和调查者素质的原因外,调查表本身也受到质疑,陈锡襄就曾指责调查表内容过于空泛,他说:“北大的风俗调查表的规划偏于,要得个普遍的观念,——其它的表也多如此——结果,报告的人也就偏于浮泛。调查风俗当然可以拿一个区域作对象,其实,关于一种类或一项目的翔实记载,或者反而有用。”[12]
北大歌谣搜集活动中最成功的搜集者无疑是刘复和顾颉刚。
1919年8月,刘半农在由江阴北上的途中,向船夫采得20首吴语情歌,回北京后,马上编为《江阴船歌》一册。船歌基本以方言记录,语言清新自然,内容真实大胆,并对所有语言和风俗的疑难作了注释,深得沈兼士等语言学家的推崇。周作人称之为“中国民歌的学术的采集上第一次的成绩”。[13]
顾颉刚的《吴歌甲集》则被认为是歌谣运动时期搜集工作的巅峰之作。1919年,顾颉刚因身体不好,居家养病,想以搜集歌谣来“怡情适性”,[14]也许是因为并不太过刻意的态度,反而没有遇到多数人常常遭遇的困境。他说:“我就在家中组织人力,从我的祖母起,直到保姆,由她们唱,我来笔记。后来又推广到亲戚、朋友家。”[15]这种由近及远的方式很快有了可观的成绩,他的新婚妻子殷履安也加入工作,这年夏天为他搜集了四五十首歌谣。
顾颉刚不想做一个单纯的记录者,他喜欢追根究底。搜集的过程中,他也在不停地思考,为了明了歌谣的意义,自然将搜集的范围扩张得很大,方言、谚语、谜语、唱本、风俗、宗教各种材料都着手搜集起来,资料越多,他反而越觉得复杂,“这种的搜集和研究,差不多全是开创的事业,无论哪条路都是新路,使我在寂寞独征之中更激起拓地万里的雄心。”[16]当然,如果他的搜集整理工作只是满足于方言注音、风俗解释、游戏仪式说明的话,他的最终成果不会比刘半农高明到哪里去。顾的高人之处在于,在整理过程中,一边与师友讨论歌谣中涉及的种种问题,一边作“写歌杂记”,推今及古,以现代的民间歌谣生存状态来辨析古代经学对于《诗经》的理解。这些思考的成绩即使不尽完善,其开创之功也足以为他蠃得巨大的学术声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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