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文明-帝国主义:文明冲突论的人类学还原
要从理论的高度把握后现代的文明反思运动的根本脉络,研究者有必要把眼光从官方意识形态话语和学院派的权力话语中解放出来。而实现这双重的视野之解放的前提在于,全面解构前911时代以韦伯为首的旨在论述资本主义历史合法性的西方社会科学的基础架构和范式,关注多元文化背景中的非西方文明传统,和西方文明内部方兴未艾的民间性非主流思想运动,从中获得反思现代性危机的参照和超越危机的思想资源。
20世纪西方世界迅猛发展文化寻根运动,正是在反思的意义上给我们重要的启示:如何把官方的国际政治理论家亨廷顿提出的“文明间的冲突”论,还原为更加具有根本性的“文明与野蛮的冲突”,从5000年全球文明史的大背景上重审“全球化”的根源和动力,获得检讨“文明霸权”和“文明-帝国主义”话语系谱学的新思路。
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去辨析,文明冲突论是典型的文明-帝国主义的意识形态的产物,其宗旨是在为世界头号帝国主义霸主推行全球霸权而服务的。尽管立论表面上也以世界和平的维系为目标,但是其话语的根基却是反和平的,实质是为维护文明霸权而在后冷战时代寻求新的理论包装形式。对此,我们只要抓住其关键词“文明”加以解构分析和适当的语义还原,就不难窥见其底蕴了。
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中说:“文化是相对的,道德是绝对的。关于真理和正义的最低道德观念存在于一切深厚的道德之中,与其不可分。” 这里的冠冕堂皇措辞在后福柯时代已经很容易自我暴露出另外的真义。那就是:文明对野蛮的压迫是绝对的,因为自诩为文明代表的人总是可以不加论证的对野蛮发起合法的攻击乃至毁灭之。这种自诩的合法性就表现在所谓的道德正义之中。当年对原住民实施残忍的种族灭绝的殖民宗主国,今日全都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而且也是最讲究法制、人道与人权的国家。这是历史性的莫大的反讽!无怪乎反思派社会学家要求我们放弃那种以科学公正和理性为标榜的习以为常的思想方法:
重新思考我们的科学准则,寻求更为全面和精确的方法论,努力放弃科学思想价值中性说这一出于某种目的的骗人鬼话;只有最广泛的,无人不包括其中的人类社会组织才是,也才可能是合理的。
根据这种批判立场,透过那些人们早已耳熟能详的“骗人鬼话”,艾里克?切菲兹《帝国主义诗学:从“暴风雨”到“人猿泰山” 的翻译与殖民》指出了“帝国主义诗学”的三个公式,非常有助于我们对某些见惯不怪、习焉不察的帝国霸权话语的还原性理解:
1.文明的 / 野蛮的、或共产主义或恐怖主义
2.文明的=讲英语的=昂格鲁-萨克逊人(白人)
3.野蛮的=非英语的=犹太人、黑人、印第安人(非白人)
把共产主义同野蛮、恐怖等同,我们在所谓共产共妻和共匪之类的词语中早已经很熟悉了。帝国主义诗学的这种“文/野”模式不仅是文学表现的模式,也已渗透到20世纪以来的冷战意识形态和日常表达之中。2002年英国《卫报》下面一则报道——《911后歧视非白人——美在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创造条件?》 ,可以借来为帝国主义诗学公式的最新体现做现实的注脚:文章指出,9?11事件的一个恶果,就是美国把许多非白人当成了恐怖分子。许多非白人受到美国有关当局不公正对待,不少人在去美国探亲或进行正常业务交流时,在机场遭到长时间非法盘问。文章写道,自9?11事件以来,多达5000名祖籍阿拉伯的男子受到美国联邦调查人员的审问,1000多名生于中东的人被美国当局拘留。文章说,美国目前不顾反对,似乎要攻打伊拉克。看起来,战争有迅速扩散之势,就会“导致非常激烈的文明冲突”。文章认为,对伊拉克的攻击,可能在某种意义上“是另外一次世界大战”,因为美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说过,战争的第一阶段将涉及多国。所以,那可能“会变成针对整个第三世界的战争”。
如果我们还记得911事件发生的当天,美国总统布什向世界宣称:“这是对文明的攻击。”(It is the attack to civilization!)那么就不难体会恐怖主义的事件如何被立即按照帝国主义公式归结为“文明”与“野蛮”的冲突。可以说,布什的措辞虽略显冲动,但是毕竟更真切一些,因为他实际上已经把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说的真相还原了出来,这大大有助于人们透过措辞去洞察文化认同的实质内涵。布什说的“文明”一词是单数的,因为美国和西方一样早已习惯把自己视为人类文明的最高代表。叫嚣“新的十字军东征”也好,呼喊“不站在我们一边,就是恐怖主义”也好,都充分表明一种自视为正义与理性之化身的西方文明中心主义的错觉。
如何颠覆“文明/野蛮”的价值对立模式呢?这种思维定势长久“盘踞在人们的意识深处”,显然不是简单的否定就能奏效的。美国人类学家斯坦利.戴蒙德从对文明的重新定义入手,让为文明所遮蔽的人们意识到它本质上罪恶和血腥的一面:文明起源于对外的征服与对内的压迫。二者互为表里。文明总是征服,总是带有原罪:侵略与政治压迫。 每一个古文明都自以为是天下中心,代表了人类的最高成就,要求强行推广自己的价值观。这就是“文明-帝国主义” 这个等式的由来。社会学家鲍曼则从与人类天性对立的角度看待文明,把它重新定义为“人为操纵的”或“不是天性”的东西。 从这一角度看,文明的内在动力就是科技。文明有建立人类生活新秩序的一面,也有惟我独尊和霸权的一面。
以下通过人类学的两个个案来透视当代学术对“文明/野蛮”对立模式的批判性反思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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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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