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反思唯科学主义与技术万能论
与西方经济学相呼应的另一种理性异化形式是唯科学主义。由于科学是西方近代文化的主要崇尚对象,唯科学主义的价值观也伴随着西学东渐的历史过程而传播到世界各地,科学取代神灵,成为现代生活中的救世主,技术万能的信念日益深入人心。受西方经济学思维定势左右的人们既然把增加生产作为人类进步的根本尺度,于是科学技术作为实际的生产力当然被幻想成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东西。殊不知科技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它在增加人的能力的同时,也会改变人性和破坏人的生存环境。最为可悲的是,人类一味追求科学技术的进步,陶醉在“人定胜天”的自我中心幻梦之中,越来越沦为丧失本真面目的科技奴隶而不自知。
美国的后现代主义学者霍兰德指出:
现代梦想绕了一个奇怪的圆圈。在这个圆圈中,现代科学进步本打算解放自身,结果却危险地失去了它的地球之根,人类社区之根,以及它的传统之根,并且,更重要的是,失去了它的宗教神秘性之根。它的能量从创造转向了破坏。进步的神话引出了意想不到的不良后果。
这就呼应了海德格尔有关科学技术正在将人类从地球上连根拔起的告诫,对科学技术的负面作用有了清醒的认识。这些负面作用究竟有多严重呢?霍兰德的描述是相当令人震惊的:在接近20世纪末期的时候,我们以一种破坏性方式达到了现代想像(modern imagination)的极限。现代性以试图解放人类的美好愿望开始,却以对人类造成毁灭性威胁的结局而告终。今天,我们不仅面临着生态遭受到缓慢毒害的威胁,而且还面临着突然爆发核灾难的威胁。与此同时,人类进行剥削、压迫和异化的巨大能量正如猛兽一样在三个洪水“世界”中到处肆虐横行。
科学的本来目的是掌握和控制自然,把人类从自然的束缚下解放出来。现在人们终于发现,从自然束缚下解放出来的人原来是能够毁灭自然和自身的人,有如从渔夫的瓶子中放出来的魔鬼,变得不可收拾了。
这种始料不及的恶果,其实早已为道家的智者所预见过。道家千方百计地呼唤人类回归自然,效法自然,是因为充分体认到自然与人的关系是母子关系、鱼水关系。一旦人类以自己发明的技术手段反过来对付自然,也就等于实际上背叛这种母子关系。所谓“征服自然”之类的自大狂说法,在道家看来无异于弑母之罪过。《道德经》第五十七章云:
天下多忌讳,而人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物滋彰,盗贼多有。故圣人云:我无为,人自化;我好静,人自正;我无事,人自富;我无欲,人自朴。
可见在老子眼中的技术进步也就是灾祸的隐患、人性的毒药、因为一切人为的强化生产手段都违背自然的“朴”和“无为”状态,是和“道”相乖离的。《庄子?天地》中描绘一位抱着瓦器灌溉菜地的老农,斥责子贡向他建议采用新的灌溉机械,其言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这种对“机事”与“机心”之间因果关系的洞察是非常可贵的,看上去道家好像是有意地和科技进步唱反调,实质上是坚决拒绝沦为工具理性囚牢中的奴隶。二千年后的西方理性异化批判者尼采也对“机事”的危害性有所洞悉,他说:
各位所能了解的“科学化”的世界诠释方式可能也是最愚昧的;也就是说,是所有诠释方式中最不重要的。我之所以如此说,是为了向我那些搞机械的朋友们保证,今日虽然他们最爱与哲学家作融洽的交谈,并且绝对相信机械是一切生存结构的基础,是最首要和最终极的指导法则;但是机械世界也必然是一个无意义的世界!
如果我们用汉字提供的信息来补充尼采的高见,那么机械世界(当然也包括当今的电脑世界和互联网世界)岂止是无意义的世界,那本来就是束缚人、拘禁人性的苦难世界。清人张金吾《广释名》指出,汉字“械”今指机械或器械,但其原有之意却是“脚镣”或“手铐”。其音符“戒”字由双手加上斧匕组成,意指警戒。英国汉学家,专门研究中国科学技术史的李约瑟博士引证《广释名》的这个发现去说明:机械本身和社会统治集团利益之间有密切联系,最早的机械是用以拘禁抗命农民的枷锁。而道家的反技术心理情绪,肯定代表了这样一种普遍情绪,即不管引用了什么机械或发明,都只会有利于封建诸侯;它们若不是骗取农民应得之份的量器,就是用以惩治敢于反抗的被压迫者的刑具。 李约瑟从阶级压迫和对立的角度阐释道家创始者的思想立场,这固然不无启发意义,但是社会政治的解说似乎不足以揭示反技术心理的更深层的根源。这一点,只要看一下庄子对伯乐治马而损失其天性的批评,就不难理会了。 “机事”最大的危险是戕害自然之性和造成人性的癌症——“机心”,剥夺生物与生俱来的自由真性。相比之下,它与阶级压迫的政治性关联反而是次要的。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道家伦理中蕴含着的对抗唯科学主义和技术万能论的宝贵思想,长久以来根本没有得到正面的理解,更不用说认识这种思想的超前性了。受人类中心主义的意识局限,人们把征服自然看成值得骄傲的功绩,老庄的反科技态度当然也就被误解为保守乃至反动。拒绝“机事”的老人也就成为科学崇拜者的笑柄。然而,后现代思想对唯科学主义的抵制和批判,终于给道家伦理的合理价值提供了再认识和再评价的良好契机。如果人类不想加速走向自我毁灭的泥潭,那么道家观点同后现代科学观间的对话将会提供十分有益的借鉴。
在19世纪末,当尼采向人们呼吁警惕“科学化”带来的愚昧和无意义世界时,人们只当他是在说疯话。到了20世纪末,西方的有识之士越来越多地站到尼采的立场上来了。英国物理学家大卫?伯姆(David Bohm)写道:“在20世纪,现代思想的基石被彻底动摇了,即便它在技术上取得了最伟大的胜利。事物正在茁壮成长,其根基却被瓦解了。瓦解的标志是,人们普遍认为生命的普遍意义作为一个整体已不复存在了。这种意义的丧失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因为意义在此指的是价值的基础。没有了这个基础,还有什么能够鼓舞人们向着更高价值的共同目标而共同奋斗?只停留在解决科学和技术难题的层次上,或即便把它们推向一个新的领域,都是一个肤浅和狭隘的目标,很难真正吸引住大多数人。” 他还呼吁,人们必须在现代世界彻底自我毁灭之前建立起一个后现代世界。其具体的措施同前面提到的佛教经济学的观点似乎是殊途同归的:
如果人们采取了一种非道德的态度运用科学,世界最终将以一种毁灭的方式报复科学。因而,后现代科学必须消除真理与德行的分离、价值与事实的分离、伦理与实际需要的分离。当然,要消除这些分离,就必须就我们对知识的整个态度进行一场巨大的革命。
笔者确信,在人类重新看待科学技术的这场认识革命中, 道家伦理所体现出的超前智慧必能发挥积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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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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