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的虽然永远回荡着对家园的怀念,但整个中国诗歌史毋宁是一个不断地背弃家园的历史,同样,西方哲学虽然自始至终执着于对存在的顽强追寻,但西方哲学史毋宁是一个舍弃存在的历史,它在把存在变为思考对象的同时也就远离了存在。西方的哲人和东方的诗人,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正因为存在与家园之间这种可比性,海德格尔才形象地说:“存在是语言的家。”对海德格尔来说,存在不再是语言可以随便谈论的对象,存在不再是存在于语言之外的客体,而语言只是可以指谓它的符号,语言就是存在,存在也就是语言,存在与语言浑然一体,存在只是因语言而在,语言也只是存在的言说,语言澄明了存在的疆域,而存在也敞开语言言说的可能性。语言与存在的这种关系,正如语言与家园的关系:家园并非人们可以观看的对象和称述的客体,毋宁说,倒正是家园,才展开了人们的视野、并引导着他对在视野中涌现之物的道说:我们凭藉那幽幽屋宇和深深庭院,了望深邃的碧落、广阔的大地,凭藉窗下花丛、墙头衰草倾听潇潇春雨、习习秋风,凭藉桑榆夕照、棂间星光领会时辰流逝、季节轮回,凭藉瓜棚闲谈、炉边夜话承受村落的历史和民族的宿命──离开了家,不仅我们的身体无所安顿,我们的视野也将无所凭藉,我们将不仅无法领会家,而且将无法理解世界。我们的祖先把世界命名为“宇宙”,就表明他们正是凭藉家园领会世界的:世界,是庇护我们养育我们的屋宇。世界是围绕着家园展开的,家园就是人们所领受的最初的世界,人们的世界观是建立在家园之上的。离开了家园,离开了由家园设置的熟悉的路标和日晷,置身于无边的陌生之地,人们将无法把握空间和时间,也就无法领会和道说世界。
在海德格尔哲学格局中,存在与家园之间有着无微不至的对比(?)关系,把握了这种可比性,并从这种可比性出发去阅读海德格尔关于存在的“玄谈”,初读海德格尔时遭遇的费解之处将涣然冰释。海德格尔的语言并不费解,也并不古怪,起码不比充满了抽象的术语生造的概念的传统哲学话语费解。毋宁说,哲学语言只是到了海德格尔这里才真正地返朴归真了。他的语言并不玄虚,而毋宁说非常质朴和平易近人,因为,存在,对于他不再是超越的抽象的哲学或神学实体,而就是人们日日悠游其中不知所之的平凡家园,他因而就用谈论家园的方式谈论存在,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就是家的哲学。听它的哲学演讲,仿佛是在聆听一个老者在谆谆叮咛一个即将离家远游的少年,无论走到那里,都要把家乡记挂心间,而家乡随时都会亲切地接纳风尘归客。——说到底,一种关于家的哲学话语,必定是天涯游子早已淡忘和陌生了的乡音,乡音是世界上最简单纯朴却最意味深长的语言,我们甚至常常在海德格尔的哲学演讲中听到乡巴佬式的语气词,这对于高度雅化了的哲学语言来说,简直是空谷足音。
存在就是家,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就是家的哲学,他的哲学话语就是家常话,我们阅读海德格尔的哲学作品,有时却是如同在聆听一个见多识广的老者话家常,就如同聆听陶渊明在向我们数家珍似地诉说“茅屋八九间”,海德格尔后期的哲学演讲和写作中,越来越少见那些充斥着西方哲学著作的古老而抽象的术语,如自我、主体、客体、本体、实体……,可以说,海德格尔的哲学话语逐渐地从伟大、深奥、玄妙的传统哲学语境中解放出来,可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
然而,海德格尔的语言又总是意味深长的,并不因其朴素而浅薄、枯燥。我们把他的哲学话语比作拉家常,但家实际上是最难谈论的,因为家是人们每日每时日常起居之所,人们对家太熟悉,而家对人们也太平凡,平凡得几乎被人们忘却了,以至于人们只有在离开家时才能猛然醒悟,才能想到家,才能意识到家的可贵,家的一切也才能历历在目地呈现眼前,人们也才能情真意切地对家进行诉说。人们对自己每时每刻居于斯长于斯的自己的家,甚至还不如对邻人的家更熟悉。因此,家虽然是人们最熟悉谈论的最多的,但同时又是人们最陌生最难言说的。陶渊明之可贵正在此,他能够用最平淡最朴实的语言道出家园,说出不可说的东西,让家园的神秘和幽暗在其诗歌中自在呈现。海德格尔的卓越也正在此,他用哲学闻所未闻的平凡的语言道出了存在,道处了人们身在其中而不自知的存在家园,而且,存在,在海德格尔的笔下不再如同在那些哲学经典中那样抽象、玄虚和超越,可望而不可亲,而是重新变得诗意盎然、风流蕴籍,甚至一块石头,在海德格尔的笔下都获得了丰富的质感和生动的色相,而不再是一块沉浊的质料,深邃的碧落、丰沃的大地、多彩的世界、敬爱的神灵、迷人的精灵,重新环绕在人们的周围,庇护我们的身体,慰藉我们的心灵,风清吹拂,河水流淌,花儿灿烂开放。海德格尔的哲学话语是朴素的,但淡到极处正是浓到极处,海德格尔的哲学话语又是最秾艳最丰腴最意味隽永的,海德格尔将哲学变成了诗,实际上,他的哲学演讲或写作常常就是围绕一首诗的独白,常常就是从诗开始又以诗结束,而哲学原本就是源于诗的,海德格尔使哲学重归其诗的源头。存在,正是在诗歌中才初次呈现并得到保存。
海德格尔的哲学演讲中引入了不少新的词语,但他并非是故作高深或玩弄辞藻,他用的实际上恰恰是词的字面意义或曰语文意义,而不是其哲理意义或玄学意义,只是这些语文意义往往被哲学的陈词滥调和日常的闲言碎语掩盖了,因此,海德格尔不得不常常求助于语源学和训诂学,以拂去沉积在语词真义上的尘埃。对他来说,对语词本真意蕴的揭示,同时也就是存在的澄明,因为,语言是存在之家。海德格尔对语词源始意义的寻觅,因此同时也就是穿过幽暗的语言之林向存在家园的回归。
而人们──尤其是哲学教授和学生们之所以听不懂他素朴的话语,只不过是因为,这些哲学行业的从业者,已经在哲学的语境中浸淫的太久,已经不习惯简单明白地说话,也听不懂简单明白的话语了,正如中国汉代的儒生已听不懂《国风》中村夫野人那天真的歌唱而一门心思地要从中看出后妃之德和王道教化。海德格尔不遗余力地凸现语词的字面意义,不是为了显示饱学,而是为了把哲学从其行业性的失语症中解救出来,让哲学学会人间话语,学会讲人话。
然而,他的这一努力究竟有多大成功的可能呢?他又如何避免自己的独语不被现代传媒的喧嚣所淹没、不被顽固的哲学积习所外曲?实际上,海德格尔本人已清楚地预见到了这种危险,而我们从当下渐见兴盛的关于海德格尔的翻译、研究中,不是也已经明明白白地目睹这种危险了吗?
正如陶渊明的田园诗出现于东晋时代,不过是表达了身罹离乱的人们对恬静家园的向往。
海德格尔的家园哲学产生于二十世纪也不是偶然的,它不过是现代人越来越无法排解的思乡病的哲学表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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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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