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看一例:
“……人诗意地栖居……”此诗句引自荷尔德林后期一首以独特方式流传下来的诗歌。诗的开头曰:“教堂的金属尖顶,在可爱的蓝色中闪烁……”倘我们要得体地倾听“……人诗意地栖居……“这个诗句,我们就必须审慎地将它回复到这首诗歌中。因此,我们要思量此诗句。
这是《“……人诗意地栖居……”》讲演的开头,而其结束则是用了荷尔德林而另一首诗《远景》。
再看一例,其题为《语言》的演讲是这样开始的:
“人说话。我们在清醒时说,我们在梦中说。我们总是在说。哪怕我们根本不吐一字,而只是倾听或者阅读,这是,我们也是在说。甚至我们既没有专心倾听也没有阅读,而只是做某项活动,或者悠然闲息,这当儿,我们也总是在说。
这次演讲同样是在一首诗的吟唱中结束的。
可以说,海德格尔开创了哲学话语和写作的新文体,而这在哲学史上的意义甚至比提出一种新的观点或问题来要重要,因为,一种新文体,一种新的话语方式,也就是一种新的运思方式,它在旧的哲学视野之外,展开了一个全新的视野,从而大大地拓展了哲学的疆域,赋于哲学以新的生机。当代哲学图景,正是从海德格尔开始才焕然一新的。
海德格尔摧毁了原来横亘于哲学与其他领域之间的话语壁垒,没有什么话题是哲学不能谈论的,然而,并非任何方式的谈论都能算是哲学的谈论,哲学谈论的目的是为了呈现存在的奥秘。因此,在谈论的过程中必须牢牢地“把握”存在,这里用“把握”一词实在是免为其难,因为,我们在存在中,存在并非是某种我们可以捕捉于掌或用眼睛紧紧盯住不放的什么东西,眼睛的视野总是有限的,被眼睛把握的东西不是存在,存在总落于视野之外。为了表达对存在的领会,海德格尔更愿意用“倾听”一词,倾听存在的声音或沉默,听是不受疆界或视野限制的,当人们屏息凝心、收视反听,纯朴的存在,就会象一片天籁,从四面八方悠悠而起,洋洋乎盈耳。
倾听,对海德格尔来说,可以发生于任何行为中,在任何行为中,人都可能与存在相遇或擦肩而过,而倾听就在这时发生了。当然,海德格尔并非在字面意义上使用“倾听”这个词,并非指用耳朵感官去听,而要用澄明无私的心灵去听,不仅用心灵,而且更要用活泼泼的肉体去听,去体会。倾听,就是要自我放逐的现代人,重归存在,在其中留恋逍遥、恬然栖居,重温存在那家园一般的温情和宁静,承受那源于历史宿命深处的谆谆叮咛。
二
人在存在中,人对于存在只能倾听而无法观看,人对存在的这种姿态恰如其对于家的姿态:人在家中,家庇护和包容着人,如同存在一样,家也不可能转换为对象,家只有有人居住时才算得上家,人也只有居住于家中才能体会和理解家的意义,一旦置身于家园之外,把家当成观照和描述的对象,家就不再是家了,而变成了所谓“民居”,变成了与雕塑、绘画等并无区别的供人观赏的建筑作品了。
在此,我们可以恰如其分地把西方哲学史对存在的追寻与中国诗歌史诗人们对家的渴望相对比。中国诗歌中一直回荡着对家的眷恋,如果说西方哲学的历史是丧失存在的人们追寻存在踪迹的历史,中国诗歌中则到处回荡着浪迹天涯飘泊江湖的无家可归或有家难归者关于乡愁的诉说,也许只有陶渊明是一个例外,陶渊明与屈原、李白、杜甫等被放逐者或自我放逐者不同,他不是一个天涯行客,而是一个在家园中劳作的农夫,在诸多关于家园的讴歌中,惟有陶渊明能够道出家的安详、温暖、质朴和自在,而他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恰恰是因为他不是在乡愁的追忆中把家变为一个遥远的对象,而是在静守家园的岁月中体贴家园的风流蕴籍,并用朴素的洋溢着乡土气的语言道出家的真情实感,正是在这一点上,陶渊明才是无可比拟的。而陶渊明之所以能够与家园体贴无间,不过是由于他不象别的中国古代知识分子那样,虽然眷恋家乡但却舍不得功名利禄或一片经世济民的抱负,从而在不归的红尘路上越走越远,陶渊明却毅然的舍弃尘网归田园居,“田园将芜,胡不归!”是对故作姿态的中国文人的当头棒呵。
与此类似,海德格尔的独特之处,正在于他断然拒绝日益繁荣和霸道的现代科学和技术而回归源初素朴的存在,他不象大多数现代知识分子那样一方面义愤填膺地抱怨现代科学技术对自然的破坏对人的戕害,一方面又沉湎于现代科技带来的舒适和繁华而无法自拔越陷越深,更无法摆脱由现代科学巩固得越来越僵化和顺畅的形而上学话语策略,海德格尔以截断众流的果敢断然拒绝嚣嚣不息的流行话语,在谦逊的沉默中细心聆听原野之风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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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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