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海德格尔说:“存在是语言的家。”对海德格尔来说,存在不再是语言可以随便谈论的对象,存在不再是存在于语言之外的客体,而语言只是可以指谓它的符号,相反,语言就是存在,存在也就是语言,存在与语言浑然一体,存在只是因语言而在,语言也只是存在的言说,语言澄明了存在的疆域,而存在也敞开语言言说的可能性。语言与存在的这种关系,正如语言与家园的关系:家园并非人们可以观看的对象和称述的客体,毋宁说,倒正是家园,才展开了人们的视野、并引导着他对在视野中涌现之物的道说。
在此大众文化盛行的信息时代,心浮气躁、肝火旺盛的中国知识分子对任何西方思想家的理解都是浅尝辄止,惟有海德格尔除外,没有那位当代西方思想家曾象海德格尔这样在中国激起这样经久不衰的阅读热情,近年来,海德格尔的著作被接二连三地翻译出版,然而,这些书究竟有多少人能耐心地读完并心领神会,却实在不敢说。毕竟,海德格尔太令人费解了。
一
海德格尔之所以显得费解,是因为他的语言完全不符合人们熟悉的哲学语言的路数,不仅是因为其文本中随时可遇的陌生的术语,更由于他的语法和修辞常常完全溢出语言常规,哲学语言应是环环相扣丝丝入缝的论证,沿着畅通无阻的逻辑路径直达最终的结论,然而,海德格尔却似乎故意跟语法闹别扭,与逻辑过不去,他的话语中到处都是故弄玄虚的语言游戏、闪烁其词的叙述伏笔,让读者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实际上,海德格尔确实是故意跟语法和逻辑过不去,并通过这种对语法和逻辑的喜剧性嘲弄消解语法和逻辑,最终颠覆语法和逻辑植根于其中的形而上学传统。
海德格尔的话语之所以费解,正是源于他对形而上学的拒斥。形而上学的思想传统源远流长,在西方历史上曾以各种各样的变种出现,然而,无论形而上学如何变化,却总是万变不离其宗,各种形态的形而上学总是不言而喻地将其话语策略设置于主体-客体二元论的基础上。形而上学(以及奠基于其上的科学和学术)是关于人及其世界的话语,也就是说,它总是要对什么东西有所言说,而任何事物一落言筌,一成为话题,不管它是石头、天体、人还是神,都立刻被转变成了现成的对象或客体,而谈论者则顺理成章地成了自我或主体。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可以说是语言的宿命,因为,我们总需要有面对一个如此这般摆在那里的东西才能言之有物,才能有话可说。我们只能在形而上学的话语格局中说话,或者说,人一旦想对什么有所言说,就不可避免地陷入形而上学的罗网。如果说形而上学是一个错误,那么,这个错误的根源深刻而久远,它几乎就是人类的命运,人类早已习惯了它以及它的语言方式,别的语言方式反而显得是费解的胡话或空洞的呓语了,英国分析哲学家艾耶尔就称海德格尔的话许多都是昏话。
海德格尔竭力想摆脱并颠覆这种形而上学的话语格局。海德格尔哲学之思和诉说的话题是存在,但按他的理解,存在不是形而上学或传统的本体论所标榜的的实体,不是已经在什么地方在场的现成对象,人们只要对它进行一番由表及里、由粗到精、去伪存真的观察、分析,就能够把它之所是加以描述和表述,并进而作为真理或知识传达给别人。形象地说,存在不是在我们之外的或干脆被置于我们对面的什么东西,我们无法置身于存在之外,我们永远只能沉浸在存在之中,存在无所不在、无边无际,它支撑我们、庇护我们、供养我们、照料我们。我们只能在存在之中,对之进行体悟、领会,而无法置身其外,对之进行观察、描述。存在不是在我们之外的客观对象,我们无法对之打量观察一番然后对它进行谈论,存在视之不见、即之不在、无可言说,毋宁说,倒正是存在才展开并限制了我们的视界,才使我们能够看和说,存在是我们的视野和言语赖之而展开的东西,它决定着我们如何看、看到什么、如何说、说些什么……。
但海德格尔却要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其存在论就是要对此不可言说的存在进行言说,但是,不可言说的东西又如何能够言说呢?常规的话语策略显然是行不通了,必得发明一种新的话语方式。或许,存在虽然不能作为话语的“所指”被表述和描述,但由于语言本身就是植根于存在的,当我们执着地依恋着存在而有所道说之际,存在的神秘也就自然而然地随着道说而展现出来了。
这正是海德格尔存在论哲学的话语策略。
他不再象传统的本体论那样试图对存在是什么、存在怎么样──亦即对存在的本质和定性进行描述和界定,因为,存在不再是人们可以对之如此这般地进行观照然后对之说点什么的东西,或者是现成地但却隐隐地潜藏在某种帷幕(如现象或假想)背后有待于哲学家去发现并将之摆到明处让人承认的东西。人作为人,就已经在存在之中了,即,已经存在了,在人──包括哲学家──意识到并开始追问存在的问题之前,人就已经在存在中了,──这里的“之中”,却并不意味着存在是一个现成的空间或境界什么的,似乎我们自愿地进去或不进去。──不如说,人,就已经是他的存在。人存在,才能思考和言说,包括思考和言说存在的问题,或者说,人存在着而言说,说,本身就是一种存在的行为,因而,存在,也就在每一种言说进行之际而被道出了,即被澄明了,虽然,按海德格尔的说法,澄明可能是遮敝着的澄明,即存在在被掩盖着呈现出来。存在,并非是可以被语言从某个在语言之外的什么地方捕捉到并予以公布的“所指”物,话语总是存在的言说,话语是徜徉于存在之林的幽径(林中路)或开放在幽暗的存在疆域的花朵,它并非指谓存在,它只是通向存在之域的暗示或“路标”,存在,不能言传,而只能意会。
既然任何一种言说都可以道出存在,因而,对存在的思考和言说可以从任何地方开始,而不必局限于由传统本体论所约定俗成的传统的话题,存在论并无什么专门性或优先性的话题。因而,海德格尔的哲学演讲和写作,给人留下的一个独特印象就是,他虽然谈论一些为过去的哲学家津津乐道的非常玄妙的题目,如时间、空间、物、真理、科学、存在等等,毕竟,作为哲学的从业者,他不能拒绝哲学家们业已习惯了的共同语言,不能拒绝与传统和同行对话,但是,他更喜欢谈论的却是一些在正经哲学家看来不伦不类不着边际的因而不屑一顾的非哲学的话题,在正统哲学家看来,甚至想到这些问题,都是罪过,更不必说在哲学杂志上一本正经谈论它们或在哲学讲坛上海阔天空地宣讲它们了,海德格尔所津津乐道的话题或术语,如烦忙、出神、大地、澄明、裂缝、光、居住、林中路、遮敝等等,都是哲学家闻所未闻的,是由海德格尔才第一次带入纯洁的哲学殿堂,在关于存在的大部头著作中,他可能长篇大论地讨论一把锤子或汽车方向标,在关于艺术的演讲中又会对一双破旧的鞋子大发议论,诸如此类,海德格尔的哲学话语往往教人耳目一新或不知所措。
海德格尔哲学话语策略的特异之处不仅在于他可以随手抓过任何话题将听众引入存在的秘境,而且还在于他对这些话题的谈论方式,这里我们不可能对海德格尔的哲学修辞进行全面的分析,只举出一点足矣。按理或者按习惯,讨论哲学这样深奥的话题,其话头应该徐徐地道出,让读者或听众做好心理的铺垫,以便跟得上说话者的思路,而在讨论的当中,则应该摆事实、讲道理,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展开论证,最后得出明确的结论,以便令听众心中有底,放心而归。但海德格尔的哲学话头却常常无端而来、无端而止,说话当中又常常无端地横生枝节、左顾而言他,到颇有点禅宗当头棒喝的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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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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