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鬼板通常用于咒鬼仪式,实则是一种巫术咒符。咒仪正式开始前,要扎草鬼、塑鬼像、做鬼板:毕摩往往直接以自制的竹笔,蘸和着咒牲之血与锅底黑烟将所咒之鬼画于劈砍好的木板之正面,将咒鬼之词书写到木板的背面;仪式临近结束时,要扔草鬼与掷鬼板,以示驱鬼出户;仪式完毕后由助手送往通向鬼山德布洛莫的道路口,并置于路旁的树杈上,以示将鬼驱送回鬼域。
鬼灵崇拜在彝族民间是一种普遍的宗教现象,彝人凡遇家境不顺、收获欠丰、疾病缠身、出行不利、口舌不解、冤家械斗等情况,皆以为是神灵不佑、鬼怪为殃,届时必延请毕摩举行驱鬼咒鬼仪式,或延请苏尼跳神逐鬼。灵魂观念的滥觞导致了鬼灵崇拜的愈演愈烈,彝人不仅相信世界存在着山鬼、水妖、林怪、岩魔等自然界中的魍魉魑魅,也笃信因非正常死亡而变成鬼的形形色色的人鬼,如凉山彝族就认为夭折的婴儿容易变成婴儿鬼、溺水而死的人要变成水鬼、上吊而死的人要变成吊死鬼,此外还有无头鬼、九头鬼、独臂鬼等等。毕摩文化中所反映的鬼灵信仰十分突出,据摩瑟磁火先生提供予笔者的一分资料表明,凉山彝族毕摩经籍中所记载的鬼名和鬼类达二百余种,鬼灵的类型和形态也是纷繁多样的。故而,在彝人的观念信仰中,鬼的种类很多,仅疯湿病鬼一类就有二十多种;鬼的具体形象各异,如“土沙”畜鬼,长着尖嘴,头上挂着菜板,穿着羊皮褂,手拿小斧子,身背旧竹筐,被“土沙”鬼纠缠的牲畜会干瘦而死;鬼的性格爱好各异,如疯湿病鬼爱美,好打扮,送疯湿病鬼时,要赠以花花绿绿的衣服、梳子、篦子和漂亮的三角荷包,病鬼才会心满意足地离去。所以要求祭司毕摩掌握神鬼知识及相应的巫祭造型手段,了解各种神灵鬼怪的具体形象、特征爱好,以及它们给人们的生产、生活、身体带来的灾难、病痛或益处,才能在仪式活动中更好地驾驭神鬼,为人们趋福避灾,保证仪式顺利和成功。故而驱鬼咒鬼,必须先制其像而咒之驱之,否则仪式难以奏效。
1992年,在我陆续访问的数十位毕摩(祭司)和苏尼(巫师)中,毕中翘楚曲比索莫老人以其睿智与博学给我的调查打开了一扇通向鬼神之域的山门,他给我讲述了林林总总的咒鬼仪式与祝咒经文;而河古洛乡的十几位毕摩连袂主持的一次大型咒仪──“初几”──驱咒麻风病鬼,则向我展示了神奇诡谲的鬼魅群像。
当时听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说,他平生也从未遇到过“初几”仪式,所以参加这个咒仪可谓是一次调查彝人鬼灵信仰的难得机遇。我在县城耳闻此事后,便冒着大雨爬了近十公里的山路,赶往山凹里的仪式现场。这次举行“初几”仪式的直接导因是村民吉吉佐格家的老房子在前一天遭到雷击。在彝人的观念里,凡遇雷击必有不祥之事发生,尤其是雷电通过树木等会给人们带来麻风等传染病之患,故必须延请毕摩举行“初几”仪式以驱逐传染病鬼。
经毕摩占卜择日,仪式定在4月15日举行;仪式的主咒毕摩是曲比达戈,其余十多位毕摩协助;仪式参与范围是觉洛村同在一眼泉水汲水饮用的十一户人家,吉吉佐格家为主事者。14日夜里各饮水户分别举行了小型的“晓补”反咒仪式,主事者家则举行的是大型的“涅茨日毕”(咒鬼)仪式。15日清晨,各户将咒仪上所用过的鬼板“初布”(麻风病鬼像)都送到了“初几”仪式场上。
“初布” 鬼板
在烟雾袅袅的仪式场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主事者家所用的鬼板,从外型上它大于其它鬼板,并被置于其它鬼板之上。鬼板正面自上而下书画的是九层天空──云雾──太阳和月亮──星辰──雷电──巨树──“初”鬼,表示“初”鬼在云雨雷电中产生的经过。群鬼各按自己所处的地域分布于天上(莫俄)、空中(莫克)和地下(莫的)三界:左为天上的“初”鬼类:①为九头男父鬼“初布”,在天上可有九种变化;②③为指挥闪电的鬼臣“甲阿斯”和“甲阿勒”;④⑤为“初布”的仆人二鬼“的俄里”和“的俄帕”;右为地上的“初”鬼类:①为七辫女母鬼“初莫”,在地上可有七种变化;②为无发女鬼“的斯所莫”,③为秃头女鬼“的俄里所莫”,④为断脚趾女鬼“的色所莫”;中间是空中的“初”鬼,是“初布”和“初莫”的儿女:①是独臂鬼子“初惹洛迭”,②是独眼鬼女“初莫略点”;③是独脚鬼子“初惹西迭”,④是独耳鬼子“初惹纳底”。它们被统称为“初”鬼,即麻风病鬼,分别来自天上、空中和地上,相互勾结,各司其职,各有其像。画面神奇诡谲,十分生动。
“初布” 鬼板示意图
上例鬼板,初看似是人类洞穴时代的岩画造型,保持着原始绘画的某些典型特征,其实这种重骨特征也是彝毕摩巫祭绘画中重视画骨的一种表现。从以上鬼的群像中,我们不难看出毕摩绘画往往以线条来“画骨”并为其构图的主要方式,大有早期岩画中的作浮雕般的阳文刻画风格,它不是立体的造型,而是平面的,弃绝了光和影,只以流动的实线勾勒出对象的主要特征。毕摩大致就是只追求这种宛如有生命的“骨”的线条来传达出其所要表现的事物的内部结构和内在节奏,从其线条的强烈、粗犷、诡奇,到其内涵的神秘莫测,体现出原始艺术特有的风格,简洁单纯,含巧于拙,天然率真。其本身就是一种依赖原始意象(鬼)所创造的形象,反映出神秘渗透的宗教意念。作画者往往将对象的一般外形特征在记忆中略去,而将视觉感受最强烈的特征──“骨”抽引出来,使其成为具有概括性的典型画面。这里也体现出了毕摩绘画中在塑造一个特定形象时,往往以感性的东西──人体自身为出发点(麻风病者往往有脱发掉眉、四肢渐渐溃烂而不全的症状)却又超出了一般感性界限,抽象的观念使他们撇开与事物本质毫不相干的外形现象,而根据对象的形象结构特征(秃头、无发、跛足、掉趾、断臂)进行选择和改造以表达意念。原始艺术本能是用直觉的必然性从自身出发创造出那种抽象与概括的造型能力,而这种能力在思维方式和造型意识上,虽属远古的原始经验和原始幻想,但越过漫长的历史岁月,已经悄然沉积在毕摩们的深层心理结构之中。
由后文待续的“神图”也可见出,毕摩们在选择和表现形象时,也具有抽引其适合自己宗教理念的本质的概括和抽象能力,而画“骨”即是其切中形象本质的典型的表现。
1996年3月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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