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目我想分三个方面来讲:一是经验分类,先天分类。二是生活世界和科学世界,这个涉及到很多年之前引进的“生活世界”的概念。这一概念很重要,但是多年来民俗学界没有对“生活世界”展开讨论,这是一件很遗憾的事。高丙中的《民俗文化与民俗生活》一书我不敢说是一个里程碑,但是至少是重新开启的一个阶段的重要著作。它反映了当时钟先生提出的从民间文学到民俗学转变的重要成果,包括今天铁梁老师提供的民俗志,可以说都是当年思想转变的一个结果。丙中提出“生活世界”的这本著作当时起了大作用,这么多年学生受的影响非常大。今天需要重新思考这个概念。我记得当年丙中做了一个很好的工作,就是开启了研究取向的一个阶段。从偏重于文化转变为偏重于生活。丙中在这里把生活世界做了一个经验性的处理,这是我的一个基本看法。今天来看,从胡塞尔本人对生活世界的理解,和我们今天要开发出来的对生活世界概念的理解,我觉得有重新讨论的必要。所以这本书既对过去阶段做出了巨大贡献,又是一个能够开启新的生长点的话题。三是先天世界、先天分类自身的等级系统。这三点表述了我对民族志与民俗志两者的区别。
我非常赞同郭于华先生刚才谈的,要有问题意识。民族志与民俗志的争论就是看谁能提出新问题,这个问题牵涉到社会,牵涉到人类精神。你提不出新问题,在其他问题上争论是没有意义的。正是在竞争中提出新的问题,我们的学科才会有新的发展。今天民俗学提出新的问题,新的解决办法,你就往前走一步;将来民族学、人类学又提出新的问题,又压过了你,这样学科在竞争中就发展了。在我看来,这些学科在起源处没有什么区别,用设定的海外、国内、下层、他者、异文化去区别,实际上都是一种经验性的区别。这些经验性的区别在我看来没有实质性的区别,都是他者。他者在面对自我的时候只不过呈现了不同的形式,甚至可以说,历史的东西也都是他者。民族学与民俗学的他者是否一样?理论上都是一样的,一个是时间上的他者,一个是空间上的他者。而空间上的他者又可以是不同的东西,这几种他者都是一种经验上的区分,经验上的区分自我和他者在我看来并不是实质性的东西。
下面开始讲正题。正题的出发点就是铁梁老师提出的“标志性文化统领式民俗志”。“标志性文化统领式民俗志”在书的序言中有很好的表述,从这里我生发出一些新的想法。我们现在的学术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处境之下,什么样的格局之下,这是我们思考问题的出发点。我们做学术首先要考虑我们前辈的文献,要考虑我们的学术在一种什么样的格局下产生了民族学和民俗学。我们中国的学术是在一个什么样的情况下发生的。有人说是内在理路,像余英时等都属于这一派。另一个是断裂派,五四就是个断裂,五四以后西学进来了,把传统一概推翻了,这是两种不同的对于学术的理解。这两种态度使得我们的学术会有两种不同的取向。这两种取向还不是丙中所说的生活取向和文化取向。我觉得丙中所说的两种取向还是局限在经验之内,没有考虑问题的先天性。
刚才丙中说中国古典民俗志,像《史记》、《淮南子》等等,是一种文化生态志,我觉得这个生态性说得很对,和铁梁老师说的统领式有很接近的地方。生态性和统领式都是对过去文化的一种理解,社会生活无论是什么样的,都可以做很多经验上的分类,如经济、政治、宗教等等。过去的传统社会是一个统领式的,它有一个基本的世界观,在汉语语境里它就是阴阳五行等等。我们看待历史时,用阴阳五行;我们看待自己身体时,也用阴阳五行。《黄帝内经》是阴阳五行,过去的生活基本是统领式的未分化的,但是它分等级。每个人的生活是不分化的,但在生活的位置上是分等级的。
在我看来,中国的学术既有内在性又有断裂。我们所使用的概念,包括我们在座的各位,基本上都是西学的概念。国家、民族、民族志、民俗志,哪有中国本土的概念?谁还用理、气、明明德、致良知这些概念来分析我们的现实生活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和传统文化就是一个断裂。那这时候就出现了问题,引进西学的概念必然带进西学的问题。内在理路派可能说,这个问题是内在自然发展起来的,是本土自然发展起来的,明清资本主义萌芽是内在理路的一种表述方式。你说你西学的东西其实是内在理路,其实看怎么说了。我们可以说中国在世界语境中,也可以说西学话语和中国的情况相结合。西方的社会形态和观念形态从康德以后做了很好的划分,像涂尔干都做了划分。现代性的生活基本是一个分化的生活。现代革命解决了统领式生活一个上下等级矛盾的问题,过去的农民战争老是在调节上下关系。解决了等级问题,现在大家都平等了,但生活分化了。不论是从涂尔干的角度还是从康德的角度来看,生活都是分化的。涂尔干对生活分化的描述是经验性的描述。马克思也是沿着这条路来走的,经济、政治、生产、文化、宗教、信仰这样一种分类。康德的意义分类,不是从经验分类,而是从先天分类。他的三大批判,即纯粹理性、实践理性、审美判断,这是人的观念世界的分类。观念世界的这种分类方法,从黑格尔到胡塞尔一直延续下来的这种分类方法更加重要。
我正是从这个角度来考虑民族志与民俗志的区别在什么地方。原来的民俗志与民族志对世界的描述基本上都是经验式的,无论是一个社区的描述还是一个整体的描述,都是对现象的描述,从来都没有对人的观念世界进行描述。胡塞尔把生活世界和科学世界在纯粹观念上做了一个划分,科学世界和生活世界到底有何区别,当代现象学家赫尔德给我们举了一个非常好的例子,这个例子可以使我们清晰地看出科学世界和生活世界的区别。他所描述的生活世界和丙中所说的经验式的生活世界、民俗生活是不同的。赫尔德是这样讲的:你可以随手按一下电钮就把灯开了,你可以按一下电视机的按钮,你就可以看电视了。但是你看电视你享用这个灯光,你可以不懂这个原理,这个原理是物理学家的事情,是电学家的事情,它是科学世界的原理。一个使用者你和电灯、电视机之间使用的关系,你们之间的价值关系和科学世界的本质是不一样的。生活世界所描述的是每个人跟你的意象相关物之间的价值关系和意义关系,科学世界和生活世界的关系就是“事物是什么”和“事物和你的关系”的关系。用我的一本书的话来说就是,那个是何为神话,这个是神话何为,它们之间是不同的。意义世界就是生活世界。生活世界就是人的纯粹观念的意义世界,在这一点上它绝对不同于经验所描述的我们的日常生活。
再回到民族志与民俗志的区别。争论了半天,为什么不能区别呢?因为我们没有一个根本性的区别。如果你的民俗志是一个先天描述,描述人的纯粹观念世界,那你的民俗志就区别于过去所理解的民俗志,也区别于你自己的民俗志。我们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考虑格尔兹的文化意义之网、地方性知识、深描的意义。只有在康德所开辟的先天世界和经验世界的区别下,才能理解格尔兹的东西。把格尔兹做经验化的处理,你就退回到一个老路上去,退回到一个传统社会的经验描述的一个统领式的民族志或民俗志的老路上去。
先天的观念世界你去如何描述它呢?舍勒对胡塞尔最重要的贡献就是描述了先天世界是如何分类的。他分了五个等级:神圣价值、精神价值、生命、实用、感官。他认为在精神价值的善和恶是一个光谱,光谱在最高的地方就是神圣,光谱在最低的地方即恶的地方就是一个感官的。这样描述是纯粹观念的描述和分类。他的描述也许不完全合理,在我看来有很多缺陷,但是他努力的方向是正确的。你现在想描述的民俗志和过去的分类有什么不同呢?像生产民俗、经济民俗、社会民俗、信仰民俗不还是那些东西吗?我可以说山是山,水是水;但第二个层次山不再是山,水不再是水;第三个层次,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但山的确不是山了,水的确不是水了。当你换一个观点来看的时候,从经验描述转到先天描述的时候,你就能真正进入他者的观念世界,他者的地方性知识,这时候我觉得民俗志可以获得它的理论基础。这就是郭于华先生所期待的。
本文原载于《民间文化论坛》200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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