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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艺人是否职业化,往往是衡量一种表演艺术水平的一个实用的标尺。像《江格尔》这样的大型民间艺术样式,就更加需要歌手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以锤炼和提高表演水准。当歌手们都是由业余爱好者组成,当在民间已经失去了定期表演和互相竞赛的机制,当听众已经对表演变得生疏和冷漠的时候,要想重振这种传统,就已经没有什么可能了。诚然,在民间,还保留着对会演唱《江格尔》的人的适度尊敬,但也不过仅此而已。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以往在旧时代,有王公专属的江格尔奇;而今在新时代,有成为政协委员的江格尔奇――例如冉皮勒。换句话说,演唱上的成就,要求得到社会的某种程度的认可。在以往,王公们以拥有高水平的专属江格尔奇而显得脸面有光;在今朝,地面上以拥有有影响的江格尔奇而自傲。这种来自官方的认可,还是会起一些作用。我们看到有少数中青年牧民起了学习演唱的劲头。不过,在史诗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之间,实在是出现了相当大的历史错位。史诗已经不可能重振雄风了。
从插队当知青开始算,我已经有不算短的牧区生活经历。但是那些成群结队的狗,还是给我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不仅在路途中会遭到那些身材硕大、脾气急躁的狗们的追击,在营地留宿的时候,也要时时小心。那些居住在偏远地区的狗,终其一生也没见过几个人,对陌生人的敌意是显而易见的。我的经验是不起夜,免得惊扰这些营地的卫士和四邻。那就要睡前少喝茶水。可问题是晚上总是难免要热闹一番,吃喝就会不断地送上前来。我们所到之处,蒙古包里会坐满不请自到的邻人。自告奋勇的民间艺术表演――故事、民歌等――此起彼伏。而且他们多很在意被录音和录像。遇到磁带该翻面的时候,他们会稍微等上片刻,待到确定你的机器准备好了,才又接着开始。在巴音布鲁克的夏营地,我们就做了不少这样的采录。这里的牧人还过着典型的游牧生活,他们夏天在一个地方住上一阵子就迁移了。除了搭建比较简陋的蒙古包外,还有的人家住在夏季窝棚(jolom)里。他们多是两三家结伴放牧。所以一个夏营盘里,是见不到多少人的。这样的生活方式和人口密度,显然是不适宜像民间戏剧这种需要观众的艺术所能生根的。似乎也不太适宜史诗的表演。这引起我们进一步的思考:在历史上,在史诗还繁盛的时期,演唱活动是怎样的呢?史诗歌手是背着乐器,在各个营地之间游走,给人数很少的听众表演着伟大英雄的故事吗?情况似乎不完全是这样。从我们得到的资料来看,著名江格尔奇的逸闻趣事比较多,与王府的活动有关的事迹比较多。演唱当然是既在贵族阶层里,也在平民阶层里进行。但是高水平的演唱是围绕着王府进行的。民间那些最为出色的歌手,也会通过竞赛和选拔机制,部分地进入到王府中去,成为有头衔或是称号的歌手。
在巴音布鲁克草原的采访过程中,我们在占边阿木村在牧人绍凯家住过。陪同我们做田野作业的和静县蒙族中学的教师查干,是他儿子的老师。多了这样一层关系,好像我们之间的沟通也更为容易。其时,我们刚刚到达这个夏营盘,计划对江格尔奇钟高洛甫进行两天访谈。绍凯的儿子正在附近,见他的老师领着两个陌生人来,就过来请了安,然后离开了。晚饭时他又来了,带着两匹马,安静地等在旁边。一问,是要接我们过去他家吃住。这正合我们的心意,因为我们的采访对象老歌手钟高洛甫家,只是简单地支起了夏季窝棚,没有我们睡觉的地方。喝了一过暂时告别的茶水,我们就上了路。他们两家,和另外的两家一道,住在一个营地,互相都看得真切,但互访还是骑马方便――不仅路途不近,还有不少小水泡子。背着器材行囊,我们纷纷爬上马背。到得绍凯家,一聊,才知道绍凯本人也会演唱史诗!他是标准的“业余”歌手,早年曾先后与两位老歌手同在一个牧业小组。漫长的冬夜里,就靠着演唱史诗打发时光。那是“文革”时期,他自然没有显摆这点本事的机会,史诗属于“封、资、修”之列,怎么敢张扬呢?他就这样在耳濡目染中,学会了《江格尔》的故事。但是,当我们请他模仿他的“老师”,试着去“演唱”时,他费了很大的劲,尝试了几次,没有成功。他没有掌握演唱曲调和韵文文体。在他记忆的筛子中,保留至今的,只有基本的人物名称和故事中所发生的事件。与其他采访结合着看,我们有这样的印象:史诗与民间故事等样式相比,有它自己鲜明的特点。蒙古史诗的典型形式是诗歌体的,有繁复的韵式和复杂的步格,韵律优美,音调铿锵。这就决定了要掌握它,一定要花费相当的时间精力不可。凡是在早年稍稍接触过史诗,并对史诗演唱有点兴趣的人,大体只是会用散文体的形式“复述”故事梗概,而不会用诗体演唱。只有那些有些名气的江格尔奇,才是能够用韵文体演唱的人。《江格尔》和其他蒙古史诗的表演中,往往要用乐器伴奏,但是,现今能够这样“完整”掌握这门古老艺术的人,是越来越少了。趋向于简单,说明了这门艺术的衰落――听众减少了,演唱的机会减少了,演唱时的各种仪式简化了,演唱的技术简单了。古老的民间艺术,正在从牧人的生活中淡出。
这些居住在偏远地区牧人的生活,在发生着强烈的变化。在另一处营盘,我们结识了小“民间艺人”道尔吉。他是巴音布鲁克镇上小学的学生,暑期放假在家。他跟邻居一个年龄稍大的孩子学了不少的故事,还从“故事书”上学了一点儿故事。他很能讲,有点儿自豪的样子。所讲述的内容也是千奇百怪,古今杂揉。但是有个现象引起我的注意,他的口音似乎不那么有“乡土”味儿,这与他正在接受“现代教育”有直接的关系。他们虽然生活在卫拉特方言区里,但学习过以内蒙古正巴语音为基础的标准“蒙古语文”。他们与来自外乡的人交流起来就更加轻松容易。在一个新婚小两口儿的蒙古包中,我们见到了更为有趣的景象:铁管床架的双人床,一些塑料的家用物品,进门正中原来通常是放置佛龛的位置上,摆着香港歌星兼影星刘德华的彩色照片,有一尺见方的样子。照片上方是几株如今也已经日渐稀少的雪莲,用绳子穿在一起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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