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笑话的反元结局
上举非封闭的笑话明显缺失结局,没有结局也就无所谓是否符合元结局。但是,还有相当一部分笑话,其情节叙述是圆满的,叙事序列是完整的,可是这些有结局的笑话,其叙事结构仍然是反故事的,因为它们并非总是具备普通民间故事应有的元结局。
“元结局”是施爱东《故事法则》一书创制的概念,指民间故事都有预设的结局,相比作家文学,其结局是既定的、封闭的,理想故事的情节只能朝向既定结局。其实早在20世纪初,丹麦民俗学家阿克塞尔·奥尔里克(Axel Olrik)已经提出类似的看法,他总结得出民间文学叙事规律之一的“结束律”,即认为民间故事结局具有确定性:“在数千种传说中,人们发现,在主要情节后,总是附有死者的复仇或是对恶棍的惩罚。”叙事学家杰拉德·普林斯(Gerald Prince)所述的“叙事定向”也有类似评判,他认为“叙事中后面要发生什么,(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前面发生了什么,结尾要取决于开端。······许多叙事可以被视为目的决定的”,因而故事结尾可以说是具有确定性的。民间故事叙事形态这一特质,被《故事法则》颇为精炼地归纳为故事的“元结局”。
但是,笑话大部分都是反元结局的。根据不同的悖反方式,它们可以分为以下三类。
(一)直观型反元结局
最能直观反映出反元结局叙事特点的,是与传说故事同题的笑话。传统母题的运用往往能使听众产生明确的语境和结局预设,而笑话却是对传统叙事的颠覆式另类讲述,为了追求可笑的结果,就要违背人所共知的情节或结局,因此自然会导致反故事的局面。
比如笑话《梁山伯是怎么死的》是这样讲述的:
梁山伯:我已经喜欢你很久了。
祝英台:哎呀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女生的啦!
梁山伯:什么?你是女生??
祝英台:对啊,现在终于能说了。
梁山伯:你······你这个骗子!你欺骗了我的感情!!
遂郁郁而终。
这个笑话完全改变了传统梁祝故事中两人爱情的性质,传说故事中梁山伯因相思成疾而去世,到了笑话里却成了误会受骗而心绪郁结。这显然是元结局的反面。
再看《河神的故事》:
小明不小心把iPhone6s掉到河里了,坐在河边伤心哭泣。河神听到哭声,很可怜他,就从河里拿出一个iPhone7问是不是他的,小明摇头。又拿出一个iPhone8问他,小明还是摇头。最后拿出了iPhone6s,小明点头说:“这个才是我的”。河神大悦:“诚实的孩子,这三个手机你都拿去吧,反正也不能用了。”
这个笑话一看即知是民间故事《金斧子银斧子铁斧子》的变体,原故事中河神因为砍柴人的诚实而将三把斧子都送给了他,从而达成了“诚实会有回报”的元结局。此笑话在最后一句之前的情节单元,可以说与同母题故事基本一致,但是最后一句结语“反正也不能用了”却扭转了预设的“有回报”结局,形成了反元结局的形态。
说到底,直观的反元结局笑话因为具备叙事的传统讲述语境,听众对相关情节都很熟悉,其反元结局的结构就更加明了。因此,在这类恶搞经典型笑话中反元结局特性有最直接的呈现。
还有两类笑话,其反元结局属性因为缺少经典讲述语境,看似不够直接明了,其实通过对叙事形态的“抽丝剥茧”,我们也能明白其本质结构仍然是反元结局。
(二)隐藏型反元结局
第一类笑话具有“隐藏型”的反元结局。它表面上看起来完全满足元结局特点,但语句歧义使叙事同时具备另一层意思,这层隐含的意思是反元结局,故称作“隐藏型反元结局”。试举一例:
虫虫:小花,你用我的铅笔了吗?
小花:没有,我没用。
虫虫:你真没用?
小花:我真没用!
虫虫:唉,你是第17个承认自己没用的人了。
虫虫和小花一问一答,情节圆满,叙事封闭,内容也是生活中常见的合理对话情景,从表层意思来说是符合元结局特点的。但是由于“我真没用”这一短语具有另外一层自贬含义,导致这个结尾可以生发出致笑的第二层意思,而这层隐藏意义是在听众预设之外的,如此一来就形成了“隐藏型反元结局”。相似的情况还有《转行》:
做码农太累,想换一行怎么办?
答:敲一下回车。
同样也是一词多义产生了预设之外的结局。又如:
小明在医院打点滴,看着点滴傻笑,护士甚是好奇,于是问他为啥笑。小明说:“我笑点滴。”
“笑点滴”和“笑点低”的谐音梗是这个笑话的笑点所在,正是这一“彩蛋”带来了隐藏的又一个结局,而这个结局显然是超出听众预设的反元结局。
语词的多义导致了某一表述在同一情境中可以代表不同的两种意思,也就暗含了两种问答逻辑。能使笑话成立的往往是表层之下的第二种答句含义,这个隐藏在后的另一种结尾才是对笑话来说真正有效的结局,也恰恰是这个隐藏型的结局构成了此类笑话反故事的叙事结构。
(三)移置型反元结局
第二类笑话具有“移置型”的反元结局。前述“直观型”和“隐藏型”反元结局的笑话都有明确易辨的标记,前者是对传统母题的改造,后者则是对语词歧义的巧妙利用。不过这两类笑话所占比例有限,还有体量更为庞大的一部分笑话,它们虽然没有前述两种笑话的明显特征,但通过接合一个移置型的结尾,仍然达成了反元结局的结构。
“移置”是一种诙谐的技巧,其实质在于通过思维路径的转移将心理感知的重点转移到另一个与预期不同的对象或者主题上,以此产生幽默效果。具有此类型结尾的笑话移置程度有所差别,有的较为明显,有的则需稍加梳理才能理解其中曲折。
移置思维明显的笑话一般会在前文预先做了充分的铺垫,致使听众形成了相当集中的心理预设,其反元结局的结构也就分外明了。请看《头和脖子》:
“在公司我是头。”公司经理对他的朋友说。
“这我相信,但在家里呢?”他的朋友问。
“我当然也是头。”
“那你的夫人呢?”
“她是脖子。”
“那为什么呢?”
“因为头想动的话,得听脖子的。”
“在家也是头”的表达让听众预设其在家也是说一不二的领导地位,没想到还是太太这根脖子说了算,这就移置了预设的结局。又如一则笑话:
经验丰富的王警官观察一番后说道:“门和窗都是从里面反锁的,而死者头破血流伤痕累累,显然不是自杀,所以,这无疑是一桩典型的密室杀人案!”
王警官的一番描述给了我们强烈的暗示,越听他说越觉得正符合密室谋杀的特征,直到答案揭晓——“同行警员最后终于忍不住将他带离了车祸现场”——预设主题被完全移置了。
还有一些笑话,由于前文铺垫不够清楚,预设结果相对发散,以致其移置型的形态不够明显。但对这样的笑话稍加分析,我们也不难发现其“移置”的本质。如:
爸爸故意问儿子:“汤姆,你们班上谁最懒?”汤姆:“不知道,爸爸。”爸爸:“我想你一定是知道的。你想想,当所有的同学都在用功做作业时,谁闲坐着东张西望而不做作业?”汤姆:“老师。”
从爸爸故意发问开始,听众心里已经有了预设的答案,班上这个最懒的“人”显然就是汤姆本人,在爸爸进一步描述之后预设更加清楚,但最后汤姆给出的答案却将对象从“同学中的一员”移置到了另一类身份“老师”上,移置型思维由此呈现。还有这么一个笑话:
凌晨三点,艾米尔和妻子正酣睡着。突然,艾米尔的妻子爬起来急促地说:“艾米尔,有个盗贼进入书房了。”
到这里,一般听众都会预设艾米尔接下来应该针对小偷入室行窃之事做出回应。但笑话接下来是:“‘嗯······’艾米尔半睡半醒地说:‘他读什么书呢?’”这就通过移置接合一个和处置小偷风马牛不相及的结果,成功致笑。又如:
老师:“你的作业怎么又是你爸爸替你做的?”学生:“我本来不想让他再替我做,可我妈太忙了。”
老师提出问题,听众预设结局的焦点在于“替写作业”,可是为了致笑,通过“我妈太忙”的回答巧妙将其焦点主题移置到了“谁替写”上,就这样偏离了预设结局。另一笑话:
问:投资与投机有什么区别?
答:一个是普通话,一个是广东话。
则是将听众预设的含义区别在结果中移置为发音区别,这也是笑话的常见手段。又如:
老师问小明:“小明你的理想是什么?”小明说:“我的理想是以后买东西都不用看价格。”
小明的意思是想变成一个花钱不眨眼的富豪,听众预设的结果也会是小明变富或者没有变富,但笑话的结尾是:“十年后,小明瞎了······”用“看不见所以不用看”的逻辑实现移置,打破预设结局,也就形成了反元结局的结构。
综上,与传说故事同题的笑话,其反元结局最为直观,一词多义导致的隐藏型反元结局结构也较为明显,此外还有更多笑话运用移置思路的方式打破预设结局,同样形成了反元结局形态。
三、笑话的反元设定
那么,是不是所有的笑话都符合上文论述的两种反故事形式呢?答案是否定的。很多高度类型化的笑话,如酒鬼笑话、笨蛋笑话、精神病患者笑话等,它们通常可以满足“叙事结构闭合”及“元结局”条件。不过,就算是这样的笑话,其叙事特征仍然是反故事的,原因就在于它们基本上都是违反元设定的。
“元设定”一词也来自施爱东的故事研究体系。《故事法则》一书认为,理想故事情节有共享的元设定,也就是普通民间故事都具备的预设规则,主要包括三种:神性规则,生活逻辑,以及语言、情感、能力的设定。这一概念的提出是对民间故事创编秩序的进一步探索,在一定程度上解答了民间故事叙事结构背后的成因。
然而,就元设定这一点来说,笑话却常常与其相悖。违反神性规则和语言等设定的笑话相对较少见,但并非没有,这样的笑话正是通过违背设定以形成致笑的反差。如:
西红柿问妈妈:“妈妈妈妈,我们是水果还是蔬菜啊?”妈妈说:“见鬼了,西红柿还会说话?!”
此则笑话中西红柿妈妈的表述违背了故事中“动植物也会说话”的能力设定,与其“说话”的实际行为形成反差。还有一些笑话用“神也难以实现”的反差表述达到逗乐的效果,则可以看作是对故事的神性规则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歪曲,如《神灯》:
女生捡到神灯,向灯里的精灵许愿:“我想要一个男朋友。”精灵看了看女生,面露难色:“可以换个愿望吗?”女生想了想:“那我要一个怎么吃都吃不胖的饭盒。”精灵:“呃,你看我做你男朋友可以吗?”
不过,笑话中最为常见的“反元设定”情形是违反生活逻辑。在这一点上,笑话逻辑与故事有显著不同。故事尊重生活逻辑,但笑话常常有意违反生活逻辑引起反常行为,以此制造笑点。但在笑话里背离常规越远,越会令人捧腹大笑。它们违反生活逻辑之处,根据具体情形又可以再细分为如下三种。
(一)违背认知逻辑
比如一则笨蛋笑话《吃饼》:
有个蠢汉肚子饿了,到烧饼铺买烧饼吃。吃完了一个没有饱,又吃了一个还是没饱,一连吃了七个烧饼才饱了。他说:“早知道我只买最后一个吃不就好了嘛!”
蠢人说出的蠢话总是令人匪夷所思,这就是笨蛋笑话的元结局,但也正是这样的结局,导致此类笑话必然违背认知逻辑,即违背元设定。
又如吝啬贪财鬼的笑话:
贪财的鲍勃去找工作,面试结束的时候他说:“这工作能挣多少钱?”“刚开始七十欧,以后可以拿到一百欧。”“那好,我等以后再来工作。”
贪财鬼为了多捞钱财无所不用其极,这是听众都会有的预设,结果也确实如此,预设结局是满足了,只不过,没有“现在”就直达“以后”的说法,显然是违反时间线性前进规律的,这也是这个笑话好笑的原因。
笑话《写信》讲的是:
某精神病患者在写信,护士问:“你要写给谁啊?”病人:“写给我自己!”护士:“信中写些什么啊?”病人:“你神经病啊!我还没收到怎么会知道?”
精神病患者的回答异于常人是符合预设结局的,但是由于他的思维怪异到违背了“自己写的信自己肯定知道”的事实逻辑,因此还是会令人发笑。
(二)违背语用习惯
还有一些笑话虽然情节圆满封闭,并且符合元结局,但却为了制造笑点违背了日常的语用习惯。比如:
——伴郎,你可真不像话!我举行婚礼,你怎么喝这么多呀?
——实在替你高兴!来来,我祝你······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喝多了乱说话,是醉鬼笑话的典型结局。不过“年年有今日”的表述用在婚礼的祝福语境里,却严重违反了日常语用习惯。这就是该笑话“反元设定”造成的好笑之处。
再看另一个:
一个醉鬼半夜回家,妻子埋怨他回来得晚。醉鬼解释:“有两个推销员一直纠缠着我不放。”妻子:“那他们向你推销了什么?”“他们问我要钱还是要命······”
这个醉鬼对“要钱”“要命”两个短语意思的荒谬理解完全违背了正确语义,对语用习惯的违背是这个笑话的笑点所在。
(三)违背生活常识
还有一种典型的“反元设定”笑话是违背生活常识。如:
吝啬鬼汤姆带了很多行李,他叫了一辆出租车,问司机:“到火车站要多少钱?”
“七法郎,先生。”
“好,我带的行李怎么算钱?”
“这是免费的,先生。”
“那好,请您把我的行李拉到火车站去,我自己走着去吧。”
吝啬鬼的精打细算一如听众预设,但他提出的要求却违反了常人都知道的出租车行业习惯。
又比如一些手段想法都不够“成熟”的笨贼,其种种行为常常被新闻媒体当作笑话记述:“男子行窃太累现场睡大觉,笨贼被抓坦陈睡过头”,“偷吃贼嫌大排档饭菜不可口,溜进厨房亲自炒菜”,“笨强盗:入室盗窃被困房内,笨贼打110求救”,“山东一笨贼过年没钱,为赚奖励举报同伙”,“笨贼偷电动车不会发动,因推车体力不支放弃”······这些笑话的好笑之处都是因为作为窃贼要么过于光明正大,要么竟然主动报警,实属罕见,太过违背“正常”生活样态了。
总之,笑话是故事的反面。叙事形态圆满的笑话,在创编规则上就会与故事大相径庭,因为只有通过有意打破故事的元设定,才能带来与故事不同的叙事“笑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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