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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书过程:一个流动的“传统”
《摩诃婆罗多》的流传和成书过程极为复杂。印度班达卡尔精校本所用的校勘本就达700种之多,可见历史上人们将其用文字记录下来的努力一直就没有停止过。不过,在史诗形成及兴盛的那个时代,它的研习、演唱和播布,当全凭口耳相传。所以说,尽管后来经过许多梵语诗人歌者的整理和修订,它在本质上还是一部“口头的诗歌”,带有浓厚的口头诗歌的色彩。这些色彩表现在许多方面,读者们在阅读中或许能够感悟得到。首先,在诗歌中随处可见大量的程式化的词组、语句和场景描写,这是大型韵文中的“惯制”。比如关于人物的“特性修饰语”(或者叫“称号”)的使用,比如关于事物的 “详表”式的罗列,都与荷马史诗和其他口头史诗的特征相同或相似。例如在《摩诃婆罗多》的《毗湿摩篇》中关于河流的详表,一口气罗列了147条河流和上百个“著名的地区”的名称!没有哪个文人诗人会这么写诗的(除了写出《草叶集》的美国“疯子”诗人惠特曼多少采用过这种详表式的叙述)。其次,口头诗歌的创编、传播和接受是在同一时空中完成的,这就注定了它的歌者和听众是互动关联的,意义的生成和实现也是在演述场域中完成的。因此,可以推知,故事是高度依赖语境和高度依赖叙事传统的。对它的解读,就不能脱离开整个印度文化的大背景。再者,以今天在地球上的不同地方所发现的活形态大型演唱传统及其类似情况来看,我们大致可以推知,这种传承久远的部落或部族的叙事表演事件,往往发生在某些神圣的文化空间而与仪式活动相结合,从而成为一些传统仪式的有机组成部分。因此,与其说这样的史诗是一部静态的“作品”,不如说它是一个流动的“传统”。这个传统不仅世世代代培育了难以计数的水准高超、演艺精湛的歌者,更是培育了整个族群的文化精神,让人们知道如何看待宇宙人生、天地万物,在世间如何思考和行事,什么是对的和错的,什么是正义的和邪恶的,等等。《摩诃婆罗多》演唱时代的人们,一定在他们的一生中,在不同的场合,无数遍地聆听过这一气势恢宏的叙事,被它所传颂的英雄壮举所打动,被包孕其间的深刻思想和高远境界所陶冶,说它是教诲人们的百科全书,是民间知识和智慧的集大成者,绝不是虚妄之言。
口头诗歌的另外一些显著特征,读者不见得都能够体会得到,例如涉及声音、韵律和节奏的一些特点,翻译本无法传递,读者自然难以欣赏到。依我个人的田野工作经历,口头诗歌的音韵之美,伴随着乐器的美妙旋律,伴随着歌者的眼神、表情和身体语言,伴随着歌者与听众共同营造出来的氛围,它所传递的叙事生动性和艺术感染力,它所蕴含的同时诉诸于听觉和视觉的美感,它所激发出来的心灵感受和人生共鸣,是远远地超过了我们从书面阅读的诗行中所能够体会和认知的。生活在这个伟大传统之中的人们,得到它汨汨清流的惠泽和陶养,也当是人生的福祉。
精校与翻译:史诗般的“远征”
荷马史诗在古希腊的演唱活动,也曾经盛极一时。我们知道在历史上曾经有过上百种不同的本子流传,有过“泛雅典赛会”这样定期举行的史诗竞唱活动。可以说,现在所见的荷马史诗,不过是流传下来的最为晚近的一个文本而已。对今天结集六卷出版的《摩诃婆罗多》也应当这么看。它历史上抄本迭出,说明了曾经的演唱活动活跃而广泛。这也就同时告诉我们,把一个古老的、流动的、具有生命活力的叙事传统,引入印刷时代文学作品的流通规则之中,确立一个“科学的精校本”,以期让学界和社会都能广泛使用,已然是一项极其艰巨而宏伟的工程。印度从事精校本汇编工作的学者们,以恢复史诗“尽可能古老”的“原始形式”为目的,这本身就是件史诗般的“远征”。中国梵语文学界的专家学者集十余年之心血,潜心译事,也当赢得称誉。不论就文本研究的学术宏旨而论,还是就文化传播的社会意义而言,没有他们罕有其匹的气魄和奉献精神,这样厚重的心血结晶,是永远不可能面世的。
在《摩诃婆罗多》的叙事中,主宰世界的不变、正义与秩序之神──达鲁玛变身成河精对来喝水的小孩提出了问题:“比风快的东西是什么?”答案是“思考”。《摩诃婆罗多》是印度民众的诗歌,是民众诗性智慧的结晶。所以印度学者说这部史诗对印度产生了深刻的道德力量、整合力量以及教诲力量。今天,《摩诃婆罗多》的影响早已经超越了国界,成为全人类的宝贵文化遗产。能够通过汉译者的辛勤劳作而直接欣赏印度文明史上这一伟大的叙事传统,从而去思考人类共享的文化福祉,也是我们的幸运——因为,在全球有精校本译本的国家也是屈指可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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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华读书报》2006年2月15日第9版 【本文责编:CFNEd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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