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唐参军故事中的还有另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秩序——妖界的秩序。这个秩序的存在是赵门福复仇活动展开的逻辑基础,所以值得我们认真解析。
中国古代的妖怪文化非常发达。一方面,妖怪是古人对于未知世界的想象,这种想象覆盖的层面本来就非常广;另一方面,即便古人并不认为这些妖怪是在现实世界存在的,但他们依旧喜欢妖怪故事,并愿意传播自己有关妖怪世界的想象,其平凡的生活因为物可变化为妖这种神奇想象而增添出无穷无尽的风味。一个人对于未知的新异想象只不过是一朵小小的火花,但当这种想象的世界发展到一定规模的时候,成片的火花可能就串联成燎原的大火。因此,人们对妖怪世界的想象也变得越来越繁复。在中国古代,很早就有物老为妖的观念,很早就有很多器物成妖的故事。在汉魏六朝小说里,已经有各种动物妖怪二十几种,到了唐人小说里,物妖物怪这种器物成精故事更频繁出现,出现的妖怪种类也远超前代。以植物为例,举凡树木都会成妖变怪,而图画、油灯、毛笔、水桶等器物妖怪也多得令人炫目。当这些妖怪的故事串联起来,构成一片巨大的想象的丛林,它就是古人生活世界的一部分,也是他们精神世界的一部分。需要强调的是,这个妖怪的世界,这个超越我们现实世界的特殊的世界,与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一起存在的,尽管它超越现实的边界而进入“非常”,但也存在着一种隐然的秩序——隶属于妖界的秩序。
物老为妖,这是所有妖怪学研究者入门时都学习过并熟悉的话。“老”是漫长的时间,是“物”与“妖”转化的桥梁。《玄中记》所记狐狸五十岁能变人,百岁能知千里外事,千岁与天相通,人不能制,名曰天狐。可见狐狸越老,妖性越强大。所以,时间才是让一般的“物”变化为“妖物”的力量。时间之所以拥有如此神奇的力量,是因为我们生活的世界中万物都在时空之中,由时间空间秩序结构而成。“老”的力量本源于对时间秩序的超越,而超越秩序的边界,就是“非常”。某种意义上,妖就是这“非常”世界的代名词。在科学高度发达的今天,我们会认为妖怪只是古人对于未知的想象,但在古代,这些被称为妖怪的被想象出来的怪物或怪兽以及它们存在的空间,很可能被认为是现实的,是真实存在的。所以对古人而言,妖怪就是自己生活秩序中的一个特殊部分。既然妖怪本身是因为“老”而超越了秩序的边界所产生的“非常”,那么这个“非常”,实际上也是另一个层面的秩序中的存在。
在日本流传非常广泛的付丧神故事就与秩序有关。日本国会图书馆所藏《付丧神绘卷》起首记载道:
《阴阳杂记》云:“器物越经百年,即得化精灵而诳诞人心,此可号为付丧神。”据此世俗每年立春之前,人家弃舍旧道具于路次,谓之“扫煤”。由此出现了距百年仅差一年的付丧神之灾。
从绘卷中我们能够看到花瓶妖、勺子妖以及各种古老道具变成的妖,而樱花树下群妖宴席上,有分别盛着人的腿、手腕、脑袋的角盆,中间大的朱漆盆中,更满满地堆着人的腿、手腕、脑袋。由付丧神们召开的这个赏樱会,充满了血腥气息。由物而妖,日本的妖怪画系谱中最受惠于付丧神故事的是几个世纪以来都被日本人深深喜爱的《百鬼夜行绘卷》。在《百鬼夜行绘卷》所描绘的各种物件变化的鬼的游行队伍中,我们可以看到弓、铠甲、太刀等武器,琴、琵琶、笛子等乐器,靴子、草鞋、雨伞、剪子、镜子、火盆、锅等各种日常用品。这是今天在中国也颇有影响的日本妖怪画的一大主题。
但凶悍到像付丧神这样开人肉宴会的器物妖怪,在中国的妖怪故事中是很少见的。血腥恐怖、直接与人对立的付丧神,和日本多种民间故事、民间传说中的物老成妖不同,究其根本,这还是与付丧神出现的契机有关。付丧神的“付丧”日语读作“kuzumo”,其发音与“九十九”是一样的,我以为“kuzumo”是理解付丧神的重要密码。“扫煤”即大扫除,按照日本古代习俗,在年底的十二月十三日进行一年家中最大的一次扫除,意为将家中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以迎接新年。从时间上看,腊月十三就开始进入年似乎显得略早,但从过年的角度看,这和我们“报信的腊八粥”很接近,是即将进入新年的一个信号性习俗。“扫煤”的目的,是为了一家迎接神灵而清净家室,是将平常的居家空间转换为神圣空间。房间一旦打扫清净,就不容许外人轻易进入,便是为了维持这份神圣性。“扫煤”中之所以扔掉家中老的盔甲道具,为的是家宅宁静,因为受“物老为妖”观念的影响,日本人害怕家中老的盔甲道具化妖为怪。但从器物的立场看,在行将百年的第九十九年被遗弃无异于横死,这种结束方法让被遗弃的老器物充满了戾气,纷纷化身为付丧神。
对于正常的世界,生和死都是特殊的,因为它们都在生命的边缘,全世界的民俗中关于生与死的部分——生育、结婚和葬礼——都是最为繁复的。尽管如此,这里的生与死依旧是秩序的一部分,属于正常世界,因为所有的生死循环,都依旧处于秩序的世界之中。但那些非常的死亡却充满戾气,让人觉得害怕。在古代世界里,戾气是对正常秩序具有极大威胁的存在。在人类的死亡方式中,横死、暴死者被认为会成为怨灵、厉鬼,他们都有非常重的戾气,会对现实世界的正常秩序构成破坏,所以,需要把他们供起来,用祭祀消除这份戾气。在日本历史上,平将门、菅原道真、崇德上皇被称为日本中世三大怨灵,他们的死都充满怨愤,并在死后受到非常高规格的供奉,这在日本学界被称为“怨灵信仰”。和怨灵类似的观念,在古代中国同样也是存在的。我所研究的节日传说中,举凡屈原、伍子胥、介子推这些与节日相关的历史人物都是横死者,他们或死于水火,或死后身首异处、尸身不整。中国古代的军神,从蚩尤到关羽到岳飞,也都是横死者,并且尸身不整。这一切并不是偶然的。所以付丧神和普通的物化为妖不同,他们是妖中的厉鬼,樱花群妖宴上满满的血腥气息即来源于这份戾气。存在于各地的看似同质的妖怪世界中,其实存在着不同级别的妖怪,而对人类秩序的破坏能力,正是普通的妖怪和付丧神这样的妖怪之间的差别所在。
立足于古代世界秩序,付丧神的产生源于原本秩序的破坏。物百年而成妖,是一个正常的秩序,当这个秩序在完成的阶段被强力打断,就是“非常”,在行将完成的最后阶段被打断,就是“非常之非常”,所产生的对于秩序的破坏力也非常大。在妖的世界中,成为付丧神的这些器物戾气十足,这种戾气对于阴阳平衡的世界是异质的,其存在是对人的平衡世界的挑战,甚至也是对妖的平衡世界的挑战。而器物成为付丧神的妖理和“横死为厉”的人世道理在逻辑上是同构的,在这一点上,妖的世界就是人的世界,是人的世界的倒影。
明乎此,我们就能够理解赵门福的怒与怨:康三这只狐狸精五百年以上的修行被唐参军手中的利剑强行中断,这是“非常”,是打破秩序。回头看“奈何无道,杀我康三”,对于唐参军杀害康三,赵门幅给出的定性是“无道”。我们可以看到,唐参军和赵门福各自拥有自己的边界概念,而这边界概念后面,有各自内在的逻辑和道理。“无道”是不按照天下道理的行动,废道义而不讲。《韩非子·外储说左上》中说:“吾闻宋君无道,蔑侮长老,分财不中,教令不信,余来为民诛之。”
《后汉书·李固传》中说:“自顷选举牧守,多非其人,至行无道,侵害百姓。”《后汉书·袁术传》中说:“董卓无道,陵虐王室,祸加太后,暴及弘农。”这些都是上位者不行正义,恣意妄为的恶行。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无道”是一个狐妖对一位人间秀才的评价。被杀的康三临死前拼命跳进庭前池中,当赵门福呼唤时还能回答“唯”,但肉身已“求之不可得”,只剩下鼻子。康氏子五百年修行的“道”就这样被唐参军打断,这是唐参军的“无道”,是赵门福复仇的逻辑起点。所以我们说,唐参军杀掉妖狐康三的行为和妖狐赵门福认为唐参军“无道”并为伙伴康三复仇的行为,本质上是起源于他们关于人妖边界的观念差异。
四
至此,我们已经涉及理解古代世界的两个关键词——“边界”和“秩序”。在我们人类认识的边界之内,我们所能把握的是有秩序的世界,而有秩序的世界的存在,正是以无秩序或者秩序无法把握的另一部分的存在为前提的。
2019年10月,日本勉诚出版社出版了山中由里子、山田仁史主编的一本名为《此世之极——自然的“内”与“外”》的妖怪学研究论文集。通过这部论文集,我们可以看到日本妖怪学研究的一些重要思路。全书分成“境——自然和超自然之间”“场——与异界的接点”“体——身体与异界”“音——听得见的异界”“物——异界的物质证据”等五个部分,主要讨论的是妖怪学研究中内外的边界问题,单从这些题目可窥见边界问题已经是一个为相关学者普遍注目的课题。
妖怪是古代世界想象的组成部分。学者们已讨论到古代妖怪被认为是现实存在的,是古人生活的一个部分。对于怪异的认知与想象,普遍存在于世界各地的不同文化中,是一种非常常见的文化现象。怪异的普遍存在,源于每个地方都存在着秩序,存在着秩序的边界,存在着灰色的地带,也就存在着超越正常秩序的非秩序存在。非秩序就是妖,非秩序就是怪,非秩序就是对于边界的破坏。这一点我们在今天保存下来的古老图像中可以找到有力的证据。在正常的世界里,人是有头有身的,但《山海经》的《大荒西经》记载“有人无首,操戈盾立,名曰夏耕之尸”;《海外西经》记载“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有趣的是,我们在中亚古老的画卷上,也可以看到这样的无头人。世界各地绘画中都有马的图像,但一匹很漂亮的马如果长了一个角,这匹马就成了独角兽,就远离了正常生活的秩序进入到另一个世界,这样长了角的马不仅出现在欧洲,也出现在中国,四川三星堆就出土了3500年前的独角翼马。羚羊是我们生活里常识性的存在,但当这只羚羊头部长出丛生的利角,两侧生出飞翔的双翼,脚下长出狮虎类猛兽的利爪,就需要我们用超越常识的知识给予理解。在《此世之极——自然的“内”与“外”》中,学者们共同致力于寻找这些想象在历史上互相影响的可能系谱。这个系谱最终可能非常复杂,因为一匹陆行的马长出鳞片,或长出可以飞翔的翅膀,或生出形状尖锐的角,这样一个把众多要素配合到一起,形成新的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动物或神兽的过程,体现的是人类对于未知的一种想象模式,对之梳理的难度很大。
那么,中国古代世界人妖之间最重要的边界是什么?在中国儒家思想传统里,“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不仅出于孔子个人的喜恶,也是整个儒家思想从古典合理主义逻辑中推导出来的必然结果。儒家讲礼,礼从根本上就是秩序。以维持和恢复社会内部的秩序为己任的儒家,对怪力乱神在逻辑上就一直有排斥倾向,而话语出自孔子则给这一倾向赋予了神圣的权威性。然而妖怪世界自带风水,自古为主流思想所排斥,却为世人所喜爱。哪怕被儒家斥为异端,被排除到主流之外,但很多读书人依旧为妖怪故事所吸引,这就让他们深感困惑,认为自己喜爱妖怪故事是精神有问题。明人侯甸曾撰写记载怪异故事的《西樵野记》。这本书存世仅原书十分之一,但他自己为这本书写的跋却保存下来,其云:“幽怪之事,固孔子所不语,然而使人可惊可异,可忧可畏,明显箴规,而有补风教者,此博洽君子不可不知也。余尝得前代数事,第恐涉于虚远,且记载者居多,因弗敢赘。自国朝迄今,其有得于见闻者,辄随笔识之,凡一百七十余事,名曰《野记》。噫,愚性孔鲁,然每见小说,窃甚爱之,存性之一偏也。”他直认自己“孔鲁”、存性有偏。另一位明代学人胡应麟也对这种困惑做了分析:“怪力乱神,俗流喜道,而亦博物所珍也……大雅君子,心知其妄,而口竞传之。旦斥其非,而暮引用之。犹之淫声丽色,恶之而弗能弗好也。夫好者弥多,传者弥众;传者日众,则作者日繁。”
这里的“恶之而弗能弗好”,正是读书人矛盾心态最好的展示。不论我们是否愿意正视,妖怪都是古代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古代世界想象的组成部分。和古代人生活的世界不同,妖怪生活的世界是异界,是特殊的空间。日本妖怪学研究的代表性学者小松和彦曾在演讲《妖怪的魅力在哪里》中分析说,妖怪最易出现的地方,是远离中心部,边界模糊且阴暗的空间,又或是自身所属领域与异域交界的空间,也就是被叫作“边界”的地方。空间论上的边界是与家相离的村界,时间论上的边界是昼夜之交、生死之界。
在科学昌明的当代社会,尽管这种边界的存在范围有所变化,却依然存在。我们今天关于妖怪的认识和古人不同,这从根本上说是因为今天被科学认识的世界已经得到极大的扩展,我们依照科学的逻辑理解这个世界,并给予科学完全的信任。尽管如此,当我们面对人的内在精神,面对浩瀚无边的宇宙,面对科学依旧抵达不到的远方和精神的深层,面对那些依旧存在的、超越我们今天认知边界的未知世界时,我们的认知、想象和古人对未知的认知、想象实际上有很多非常近似的地方。要理解这一点,只要想一下好莱坞科幻片中那些外星来的怪物就很容易明白。
无论科学的显微镜和望远镜发展出怎样的倍数,怎样打开了我们观察的视野,但是边界依旧存在。我们知道科学和妖怪不同:妖怪是人类想象的产物,是生活中感受到的世界和想象的世界的结合;而科学不是感受和想象,它是通过实验反复证明,最后确立的解释世界的知识体系。但是科学发展到今天,同样也存在自己的边界,同样存在着未知,存在着单纯依靠科学的逻辑无法完全做出判断的地方。更何况,科学自身就面临着如何划出明确边界的问题,比如脏器移植、克隆技术、机器人等,我们想象一下,如果最后只把人的脑保存下来而把躯干部分全部换掉,这样的生命和妖怪的世界又是多么接近。还有茫茫宇宙中可能存在的生命,他们在好莱坞无数部电影中出现,映射的就是妖怪的形象。这是一个充满未知数的世界,科学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边界,不论是对于个人,还是对于集体、民族,人的精神和肉体都处在激烈的变化中,都走到了一个需要确认边界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回头看一下古代,我们会发现人类似乎走了很远,但灰色地带永远都是存在的,妖怪生长的土壤其实也是永远都存在的。
不同的秩序带来不同的边界,问题在于,我们说到边界与秩序时是否认识到古代世界的边界与秩序和我们今天是很不相同的。所以,这里所讨论的边界,也许与我们今天以科学认识划分的边界线是不一样的。晋人干宝《搜神记》云:“妖怪者,盖是精气之依物者也。气乱于中,物变于外,形神气质,表里之用也。本于五行,通于五事,虽消息升降,化动万端,其于休咎之征,皆可得域而论矣。”在这里,世界是由“气”与“物”结构而成的,“气”与“物”是表里关系,“精气”乱了,“物”就变化了,所以“物变”常是五行消息变化的征兆。干宝这段文字展示出的古人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充满神奇想象的人妖并存的世界,它绝不同于我们今天所说的正常的世界。那么,古代世界中围绕妖怪,围绕着妖怪生存的异界,存在着哪些有关边界与秩序的重要想象?这个问题需要我们加以深入思考,因为认识这些边界与秩序以及这些边界与秩序的相互关系,有利于我们深入认识妖怪世界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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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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