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神之分还是人神杂糅?
春秋楚地,好淫祀,善歌舞。东汉《楚辞》注家王逸这样说:“《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王逸解释了《九歌》的创作起因。屈原改了那些歌词是一定的,因为《九歌》水平太高了。但是,作为一个巫歌作者,也是楚国大巫师的屈原,他对祭祀歌词的处理,并没有“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于讽谏”,而是老老实实地整理了迎神祭神,以及神人交流之形态。其实,《九歌》及其祭典就是当年的实实在在的“元宇宙”的观念表现及其行为实践。
历代与当代的《楚辞》研究者,有一个很大的困惑,就是《九歌》歌词哪些为神灵所歌,哪些是迎神者所唱?就像每个研究者心里都有一个哈姆雷特,每个《九歌》研究者心里的《九歌》形态都不一样。
关于《九歌》十一篇的问题,明末清初学者王夫之认为最后一篇《礼魂》是送神曲,到了现代,丁山等人认为《东皇太一》为迎神曲。除了开头结尾各一篇,剩下九篇,合于《九歌》之数,这样《九歌》就是一个人神交流的整体。但是按照他们的说法,这里是有些人神分离了,表现出一定的告别总体神话时代的思路,也是实践理性主义的思路。
闻一多先生则认为,只有迎神曲和送神曲才算祭歌,《国殇》是祭祀阵亡战士的,也是祭祀,但是中间八神,都是成对的恋歌。所以在闻一多先生看来,《九歌》简直分了三类。对于《九歌》的表现,闻一多先生说:“这情形实在等于近世神庙中的演戏,不同的只是在古代,剧本是由小神们演出给大神瞧的,而参加祭典的人们只是沾大神的光才得到看热闹的机会而已。”这段解释人们都很认同。但是他将《九歌》分为三类,认为只有《东皇太一》《礼魂》和《国殇》是祭祀歌,其他都是恋歌,则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对于沅、湘流域巫风认识的局限。其实,恋歌何尝不是祭歌?神神相恋是祭歌,人神相恋也是祭歌。那才是真正的娱神,才是真正的“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
我们尝试选择两首诗歌来讨论这种古代的“元宇宙”表现: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九歌·云中君》)
在这场祭祀里面,主唱的应该是迎神的巫者,前面十二句都是在赞颂云中君之美。云中君降临了,又走了。这也并不是云中君真的来了,而是巫者的身体(尸)接受了云中君的神灵之神性,所以巫者就是云中君本神了。“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是说巫者沐浴化妆,迎接神灵下降到自己的身上。“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里的“灵”即神,即云中君,婉转降世了,光彩照人附体到巫者身上。后面的寿宫留连以及帝服龙驾,都是巫者在代替云中君接受娱神的礼仪。远举云中,则是神灵离场。这场祭祀里面,祭祀者对于云中君充满了情感,所以最后两句表达了不舍与忧伤。
这是一场神灵降世的仪式,是一场歌会,是一位迎神的实体巫者,与虚拟降世的云中君,合在一起的一场仪式,跟江苏卫视跨年的实体的周深与虚拟的邓丽君歌会,是不是真的很像?两千年前的楚地祭祀歌舞,与今天的跨年音乐会,竟然同是“元宇宙”的叙事,历史惊人的相似,只是当年的是神话与仪式,今天的是人工智能。但是,活生生的人,与不复存在的鬼神交往在一起,达到对于虚拟的真实的情感反应,这一本质问题没有改变。这就表明,AI形象(虚拟人)与歌者同台,跟当年巫者(尸)与祭祀者之间,是同样的人与他者的融合交流、人与自然的交融、人与灵魂的交流。《九歌·云中君》是一篇神话的叙事诗,那今天的跨年歌会就不是吗?何况邓丽君的亡灵形象还远比《九歌》祭坛上的托巫者附体的形象更加鲜明。
《云中君》比较单纯,我们再看《少司命》,就会发现两千年前的祭祀歌会上更为丰富的“元宇宙”形态: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
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
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九歌·少司命》)
少司命在楚地是保护儿童的神灵,其祭祀仪式场景布置了雅致的花草。第一段是描述少司命降临神堂的忧愁形象,表达少司命的慈悲情怀。第二段则描述了一种挚厚的情愫,人神的偶遇与心灵的律动。迎神者与神的眉目传情,让歌者不能自持,于是有了“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的千古绝唱。但是这仿佛是人神不得相接的宿命,“入不言兮出不辞”,这场恋爱成了单相思。少司命所恋,或为东君太阳神,所以迎神巫者的爱是徒劳的。第三段就是迎神巫者对于少司命在天国生活的想象,甚至是爱的幻想。在云边的云中君,等待着谁呢?那时与神的恋爱不仅不是亵渎,而是一种神圣的情感。他竟然在幻想着帮助少司命梳洗长发,一起在太阳下晾干。第四段则是回到现实,颂扬少司命除害护育少儿的丰功伟绩。
《九歌》里的歌会,有着极为丰富的星辰大海。这种巫者与神灵者的互动,生动呈现了沉浸在神话时代的楚地文化的特质。《九歌》的神话叙事为我们理解今天所谓的“元宇宙”找到了一个高大的坐标。在《楚辞》的神话世界里,有这样几个重要的特质是我们需要理解的。
第一,神与人是有区别的,这是一条前提原则。无论是神话的叙事,还是今天人工智能的制作,自我与他者之间是有界限的,不是绝对融合的。人神不分是一种境界,人神之别又是一种境界,而知道人神之别,重建人神合一的叙事,则是一种崇高的境界。第二,人神合一始终是一种理想。神是高于人的存在,人神合一是人的境界提升方式,是获取福助的最好方式。第三,人需要保持对于神的敬畏,无论是人神合一,还是人神之分,敬畏神灵在与神的交往中均具有重要意义,除非我们保持对于虚拟世界的敬畏,否则是不可持续的。神话之所以永恒,就是有一种敬畏的能量在支撑。这是我们对于两千年前的楚地人神交流歌会的一种基本认知。
或许,这三条原则在今天的“元宇宙”叙事以及“元宇宙”的实践过程中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参考价值。两场跨时空的歌会,都是虚拟世界与实在世界的交流。我们不能把邓丽君或者少司命视为真实的存在,这是人之作为人的前提。我们将这种交流作为一种情感意愿的实现方式,假如我们真的把虚拟与现实等同,在某些时候可能是有意义的,但是也可能是灾难性的。
“元宇宙”的世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只是感觉的真实世界。真实的世界才是最重要的,特别是人与人的交流方面。“元宇宙”的出入口是开放的,也是需要设置门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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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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