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角色定位:“三师”身份的切换合一
2017年9月25日,系里安排我为同事和博士生讲讲田野工作。在那次工作坊的主题发言中,我将自己多年的调查实践总结为三种类型:第一种是阐释文化特质的田野工作;第二种是揭示社会问题的田野工作;第三种是促进生命变革的田野工作。在那之后,我不断地反观田野工作到底带给我什么,对为学、对生命有怎样的特殊价值。“人生镜像”是我此时对田野工作的感悟。可以说,最近7年对农业文化遗产和中国传统村落的研究,改变了我对田野工作的理解和行动的取向,让我更加关注每一个生命的意义,也不断唤起作为学者的良知,努力为乡土社会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儿。
2018年8月、2019年1月和2020年10月,我三度前往云南宁蒗彝族自治县的油米村做调研。这个摩梭人的村落有83户405人,东巴教是这里的全民信仰,一年间有四百多场驱鬼消灾仪式在这个小村子里如期上演。作为东巴文化的传人,全村9位东巴和2位侠武过着清贫的生活,常年履行着为村民安抚心灵的神圣职责。每当东巴神鼓从房屋天井处落下,每当东巴诵经从土掌房中传出,我就会觉得好像跨越了千年,走进了历史深处,跨越时空的错乱感在那一瞬间就会萦绕心头。我在那里过摩梭人的新年,与村民一道转神山、拜神灵。在这个过程中,多吉扎实东巴的讲述让我一次又一次动容。他七八岁时,开始跟着爷爷学东巴。“文革”时期被迫烧东巴经书,之后曾历时十余载在四川、云南的大小凉山等地搜寻、借阅并誊抄东巴经书。当往事一幕幕呈现、当泪水模糊双眼的时候,我知道远道而来的角色已经不仅仅是记录东巴的各种仪式、挖掘村落文化,更是与他的岁月同行,是和一个鲜活的生命对话。
石农布是超度仪式上的舞者,被称为“侠武”。在村里调研期间,我每天早晨都会上山,远眺无量河和坡地上这个静谧的小山村。有一天,当我上山走到半路的时候,看到他正围着一棵树走来走去。我说:“老村长,你在干什么呀?”他说:“孙老师,我在看梅花,梅花就要开放了,我们油米村的春天到了。”那一刻间,我竟不知如何回应,只是站在远处看着那些吐露新芽的梅花,看着这位欣赏梅花的老人。乡村如此落寞,生活如此贫困,却无法遏制他们欣赏美和以此传达他们热爱生活的感受。
与摩梭人村寨的故事相通的是,2019年夏天我在河北涉县王金庄调研期间,一个临近子时的夜晚,乡村青年王虎林的声音打断了我和学生们的讨论。他站在楼顶喊我:“老师,你快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我们王金庄的月亮和别处不同!”听他如孩童般激动的声音,我一下子想到了前一年在油米村那珍藏在记忆中的一幕。这生命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我们对生活的理解是否也如他们一样深刻呢?生活在城市里还有几个人能留意我们身边树的发芽,还有几个瞬间去欣赏月亮的圆缺?这生活的艺术到底离我们是远还是近呢?
同样是这次王金庄调研,我的学生郭天禹给我讲了他采访一位老人的经历。他说:“老师,我们住在亮红家,亮红的婆婆叫李爱勤,60岁,没念过书,不识字。我要采访她,大娘就是不肯。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大娘说叫李爱勤。”可是,“爱勤”怎么写,老人家不知道。于是他请大娘把身份证拿给他看一看。我的学生看完之后说:“大娘啊,你的名字好有讲究啊,你知道吗,爱是爱家的爱,是爱国的爱。勤,是勤快的勤,是勤劳的勤。”老人满脸疑惑地看着他。天禹说:“大娘,你不懂吗?勤快,你每天早晨5点下地去摘花椒是勤快,每天6点打豆面、给我们做豆面汤是勤快,8点送孙子上学是勤快。你的名字是爱国爱家,又勤快又勤劳啊!”老人听他讲到这里,突然间捂住自己的脸,失声地哭了,而后说:“我已经活了60岁,但是我却不知道我的名字还有这么多的意思。”我的学生把这件事讲给我的时候非常感慨。他说:“老师,您在河南创办乡村社区大学,让无形的乡土文化有了形,让那些不识字的老人在六七十岁的时候还要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工作啊!”
诸如此类的故事在最近几年间带给我无数次的感动。我也因此觉得每一次乡村之行都有特别的意义,它不仅仅是一个难忘的瞬间,而是一个又一个深度思考生命价值的时刻,这里珍藏着田野工作的真义。
回归到问题的原点:我们如何来拯救日趋瓦解的乡村社会生态,乡村怎么能够实现可持续发展?一介书生能为这个时代做点什么?如果说我多年的田野工作曾经被标签化为“乌托邦的乡土”,那么近6年来在4个工作点的实验证明了一个事实,将“浪漫的幻想”转化为扎根乡土的实践,是我们这一辈学者共同的使命。我一直认为,三个角色的切换构成了我田野工作的生命意象。第一个是“巫师”。为什么叫巫师?因为巫师是招魂的,我们的乡村已处于集体失忆的状态,我们要唤回乡土文化之魂。一个巫师够吗?我带学生下乡,让他们理解乡村,并寄希望于他们成为小巫师。在与乡民互动的过程中,更期待他们自己成为巫师为乡村招魂,只有这样才能够实现乡村自救。第二个是医师。失忆的乡村留下了太多的伤痛,招魂后的状态宛如大病初愈,谁来疗治乡土社会的创伤?我们要成为“三农”工作队伍中的一极,要来安抚失魂落魄的乡村。第三个是教师。乡村在被招魂和疗愈之后,要培育乡民热爱生活的能力。我曾向学生们一遍一遍地重复法国思想家罗曼·罗兰的话,平凡的英雄主义者就是在看透了生活的本质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我们要通过教育这种最温暖的形式,培育乡民热爱自己的家乡、热爱自己的生命。这是三部曲。如果没有巫师为乡村招魂,乡村就难以持续;如果有伤痛而不治愈,精神就难以丰满;当乡村有了魂,躯体也趋于健康的时候,能力的培育就是迫切的工作。三者是继替的,也是同行的。这是行动研究带给我的思考,也是田野工作让我明晰的角色定位。
从文化阐释到促进变革,在这个田野工作与行动研究并轨的过程中,我们不仅仅可以看到乡土社会的变化,更能够看到自身生命的悄然变革。25年的田野工作已成过往,幸运的是,曾经的工作方法转换成了此时对人生的体悟,曾经的田野工作因行动研究理念的注入,让自己的为学与生活更有价值。那就从当下做起,从自己做起,相信我们渴望的生命变革和社会变革一定会如期而至吧!
(本文刊载于《民俗研究》2021年第6期,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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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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