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从文化关系到文化实践:文化维度的视域拓展
当代工艺文化变迁的速度超越了以往的任何时代。工艺文化研究迫切需要从文化关系研究向文化实践研究延伸,对当代传统工艺的动态发展过程作出更深入的解释。
1.列举式文化关系研究的困境:布依族蜡染的研究反思
目前,传统工艺与民俗生态的整体性关系已经是学术界研究的重要问题。虽然张士闪等人均提出过二者之间关系的动态性,但是当前很多研究往往仅以一种列举式的方法说明传统工艺与其他文化元素之间静态的文化关系。这种研究取向在面对当代充满异质性而又剧烈变迁的工艺文化时,欠缺足够的解释力。笔者在对贵州省安顺布依族蜡染的研究中便经历过这种研究困境。
安顺布依族蜡染是布依族第三土语区民众广为使用的蜡染技艺,主要图案有狗牙纹、水涡纹、方块纹、散点纹等。这些图案依据布依族的文化传统有规则地排列组合,构成了布依族蜡染的图案结构。在调查之初,笔者希望理解这些图案的意义,想象着这些图案是否与当地布依族的族源历史、神话传说、民间信仰等存在联系。可是经过多日的调查,笔者竟然找不到一位能够对此作出解答的村民。最终,一位伍姓中年男子给笔者解答了这一问题。经过多日相处,笔者与这位中年男子逐渐熟悉,成为关系较好的朋友。他才向笔者坦诚,所有图案的意义都是他耐不住笔者的好奇心而杜撰出来的。蜡染图案的符号意义只有少数几位只会讲布依语的老人知道,其他村民只知道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习俗,婚礼和葬礼必须要使用它而已。
这件事让笔者恍然大悟,布依族蜡染曾经所具有的符号意义基本已被历史吞噬,几近消失,当地民众在乎的也只是蜡染对他们当下生活的价值与意义。我们与其追寻那些远离生活的意义,不如探寻当下布依族民众是如何看待蜡染的。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笔者了解到当地蜡染文化的基本形态,由于对汉装的广泛接受,布依族蜡染已经不再用于满足当地民众的实用需求了。不过,它仍然在布依族的婚礼和葬礼等重要的生命礼仪中得到保留。它被当地民众认为是生者与布依族祖先相互识别的符号,在布依族的婚礼和葬礼中承担着与祖先交流的功能。在婚礼中,布依族的新娘要身着蜡染盛装完成婚礼仪式。在葬礼中,逝者家的儿媳妇则要身着蜡染盛装为逝者“引路上山”。
当笔者认定这就是布依族当下的蜡染文化时,当地民众的蜡染文化实践再一次引发了笔者的反思。2016年11月30日凌晨3时,一场布依族婚礼正在安顺市镇宁县石头寨进行。新娘在进家门前一直身着西式婚纱,直到进家门的仪式中,才在婚纱外穿上布依族蜡染盛装完成了仪式。第二天的婚礼正席,新娘又换上了西式婚纱迎宾。笔者发现,当地民众在婚礼中并没有严格遵循他们所表述的布依族蜡染文化传统。新娘显然更喜欢身着西式婚纱,只有在进家门等需要与祖先沟通的仪式时才穿着蜡染盛装。可见,各种新的文化元素(如西式婚纱)已渗透到布依族的日常生活。面对异质性的日常生活,当地民众的蜡染文化实践远比他们所表述的蜡染文化传统更具选择性和变化性。而且,也正是在对工艺文化传统的“变”与“不变”的选择中,布依族蜡染与当代生活完成对接,实现可持续发展。
如果我们以文化关系的视角来研究布依族蜡染,或许会寻找到布依族蜡染与当地布依族祖先崇拜、生命礼仪等方面的关联性。然而,当整合出布依族蜡染文化的这种“理想模型”时,我们不可避免地会抹杀掉民众的文化实践,以及它所带来的布依族蜡染的动态发展特点。在工艺文化变迁愈发剧烈的当代生活中,这种列举式的文化关系研究显然有些捉襟见肘。
2.作为文化实践的工艺文化
布依族蜡染的案例反映出列举式文化关系研究困境的同时,也给我们指明了一条新的路径。我们看到,布依族民众在主动进行文化选择与折中,这使布依族蜡染得以动态适应当代生活的节奏。它反映出工艺文化研究从文化关系向文化实践延伸的重要性。在工艺文化实践的视角下,工艺文化与民众的关系将发生调整。民众从曾经的工艺文化事象遮蔽下的无形傀儡,转变为主动调适工艺文化的实践主体。工艺文化的研究对象由此从工艺文化事象转变为民众的主体实践过程。民众如何在异质性的当代生活中运用并调适工艺文化,将是工艺文化研究的重要问题。以民众的主体实践为轴心,看似静态的工艺文化转变为动态运转的文化过程,这便为解释工艺文化在当代生活中的剧烈变迁提供了路径。这将有助于我们深化理解当代复兴进程中传统工艺的发展轨迹与逻辑。
三、多元语境联动:语境维度的视域拓展
在当代中国传统工艺的复兴进程中,传统工艺表现出强烈的多元化发展趋势。在此背景下,学术界需要以多元语境联动的理念进一步深入解释传统工艺多元语境共生的整体发展状态。
1.界限与关联:中国传统工艺的多元语境共生
当前,各语境中的传统工艺呈现为既相互区别又紧密互动的发展状态。以贵州省安顺小花苗蜡染为例,小花苗蜡染曾是安顺的苗族支系——小花苗在日常生活与重要仪式中大量使用的手工艺品,具有特定的蜡染制作工序和图案传统。20世纪60年代,小花苗蜡染在国家政策的推动下,成为供国外消费者赏玩的出口创汇手工艺品。改革开放以后,小花苗蜡染则在设计师的包装下融入旅游产业,成为供旅游者消费的旅游工艺品。20世纪90年代以来,小花苗蜡染技艺又与国画、油画等绘画艺术结合,融入到蜡染艺术作品的创作中。到21世纪初,安顺小花苗蜡染已经实现了在族群生活、旅游、艺术等多元语境的共生发展。
小花苗蜡染在各语境获得了截然不同的存在形式与文化意义。在族群生活之中,蜡染被小花苗民众视为与祖先相互识别和沟通的重要符号,具有特定的工艺传统和审美标准。在旅游语境,蜡染则与旅游者的审美情趣紧密联系起来,转而成为满足旅游者异域风情想象的旅游工艺品。在艺术世界,蜡染则嵌入由艺术观念与专业性的艺术组织维持并运转的艺术体系之中,成为符合艺术审美标准的艺术作品。
以小花苗蜡染工匠为例,他们在族群生活中以生产销售小花苗传统蜡染为生。后来,一些工匠或转型成为从事旅游工艺品生产的蜡染工人、企业主和个体手工业者,或成为从事艺术创作的艺术家或辅助画工。多元语境中的职业经历,让他们掌握了更加多元的工艺知识,获得了更强的创新能力。目前小花苗的彩色蜡染服饰便是一些工匠在旅游工艺品公司打工期间掌握化工颜料的使用技能后,以其改良小花苗传统彩色蜡染服饰的产物。这一创新活动并未因为化工颜料的引入而受到小花苗民众的指责,反而因为色彩更加鲜艳而受到认可,成为小花苗蜡染的新传统。
安顺小花苗蜡染的发展实则是中国传统工艺发展的一个缩影。大量的传统工艺正在或已经经历这种多元语境共生发展的过程。一方面,民众在语境内部共享着一套相对独立的社会文化规范,这种规范限定了传统工艺的符号意义、制作和使用方式、受众群体、文化功能等。另一方面,民众持续在多元语境间流动,对传统工艺的相关元素进行频繁的借用和转化,从而使各语境构成紧密联系的整体。可以说,多元语境之间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的状态,已成为当代复兴进程中传统工艺发展的常态。
2.传统工艺语境研究的分析方式及解释效力
面对这种多元语境共生的发展状态,目前的传统工艺语境研究缺少足够的解释效力。具体而言,传统工艺的语境研究具有三种主要的分析方式:其一,有的研究以语境为相对独立的分析单位,将各语境视为自成一体的社会文化领域,探讨语境中传统工艺的制作和使用状况。历史上,某些传统工艺由于地理环境的封闭性,或许具有在单一语境中独立发展的可能性。然而,正如安顺小花苗蜡染个案所反映的,在人口快速流动、市场全面渗透、信息快速传播的当下,民众跨语境的文化实践促进了语境间传统工艺的借鉴与转化。我们无法忽视这一事实,孤立地分析各语境中传统工艺的发展。其二,有的研究以原生语境为依据,对其他语境中传统工艺的发展进行文化审视。这些研究以原生语境中的传统工艺发展形态作为参照系,将旅游工艺品化、艺术品化等现象视为对传统工艺的冲击,进而予以批判。客观而言,我们没有理由以原生语境为参照系审视其他语境中传统工艺的发展问题,反而需要对各语境中民众的行动逻辑予以充分尊重。其三,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关注到传统工艺在多元语境中共生发展的事实。他们比较分析各语境间传统工艺的存在形态、文化意义等方面的差异。这些是极为有益的研究尝试。但若能在多语境横向比较的同时,进一步关注民众对传统工艺的跨语境传播、吸收与转化的过程,我们将会更深入地解读各语境中传统工艺共生互融的真实状态,目前类似的研究还比较少。
3.走向多元语境联动的传统工艺研究
基于此,笔者主张开展多元语境联动研究。所谓多元语境联动研究,就是回归于民众的工艺文化实践,在承认各语境相对自主的社会文化逻辑的基础上,关注民众在多元语境间对传统工艺的传播、吸收与转化过程,从而以更加开放的视角解读传统工艺多元语境共生的发展状态。
具体而言,多元语境联动研究有三个基本理念。第一,传统工艺的语境之间并无优劣之分和高下之别,应坚持语境之间的平等关系。第二,需要以传统工艺在各语境中的具体实践形态为研究基础,研究以各语境中民众的工艺文化实践为线索,归纳各语境中传统工艺发展的共时特征和演变逻辑,呈现传统工艺在当代生活中的多元面向。第三,以传统工艺跨语境的传播、吸收与转化为研究重心,在掌握各语境中传统工艺发展特征的基础上,应着重观察并分析民众在国家与地方政策、市场运作、人口流动等因素的影响下对传统工艺的跨语境传播、吸收和转化,从而把握各语境之间的互动过程,最终对当代传统工艺的多元化发展形成整体性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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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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