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拜:中国民间信仰实践
在茶陵的礼俗仪式场合,在人们描述敬神或者敬祖的行为时,你常常可以听到下面的对话:“你拜了吗?”“我去拜一下”。类似的,当我问某个村民其宗教倾向时,我也不能问“你信什么神”而是要问“你拜什么神”?
承续林耀华拜祖的表述,近七十年前,华裔学者陈荣捷反对把中国的宗教生活分成儒教(Confucianism)、佛教与道教,提出区分为民众的拜(worship)与精英的祭(sacrifice or make offerings)两个层次。对此,弗里德曼非常敏锐地指出,陈荣捷“实际上是从局内人的视角写作的,代表着精英阶层对本社会内部两个大的不同层次的看法。”他还进一步说,陈荣捷所划出的清晰的界限也许并不存在,在民众的拜和精英的祭之间也许没有本质性的差别。这些早期中国学者正身处中西话语翻译与接受的碰撞之中。受他们的启发,我们发现拜确实是局内人的角度对中国民众宗教实践的传神表达。基于此,我运用拜的概念去辨析民众宗教实践的微观层面,特别是那些易于被西方宗教局外人的概念和范畴所屏蔽的“做宗教”(doing religion)的实践感。
一方面,拜是非常具体的身体动作。但是我这里所说的拜并不仅指一个或一连串的固定动作。拜既是一个动词也是一个名词。作为动词,拜可以接宾语对象,也可以不接宾语。拜包括了仪式场合一系列复杂的行动,虽然其具体意涵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行动者和情境,但一般情况下包括下面几个方面。首先,拜表明了行动者与其对象之间不平等的关系。行动者有目的地通过降低身体高度的方式以表达对于对象的敬意。其次,拜可以指一系列特定的身体动作和姿势,从轻轻低头,到弯腰鞠躬,到跪下,到磕头,再到全身伏地磕头等等,虽然这每一个动作往往也有单独的名称。这些身体动作还可以再和手捧香、酒等祭品高举过头的敬献姿势组合起来。无论如何,在丧礼、婚礼、岁时或神祇祭祀中,拜的动作的核心是身体的低姿态,也即以一种或一系列的降低身体的姿势来体现敬意。
另一方面,拜又是一个一般性的表述,可以用来总称仪式崇拜过程整体,无论是个人的一个动作还是多天的群体祭祀。此外,“拜某某神”也是村民们用来描述其宗教倾向和实践的通常说法。值得注意的是,人们往往用拜的行动,也即他们具体的实践行为而不是信某某教、信某某神来表达他们的宗教倾向或者归属。显然,重要的不是信仰什么而是如何实践、是否实践。在具体的身体动作和整体性概括的意涵之间,拜在很大程度上还保留着民众日常实践、“做”宗教的那种血肉丰满的质感和生动感,还保留着身体性的痕迹与感觉。但这种感觉已很难在崇拜或信仰等概念中体会到了。但是拜又并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行动。它总是和敬的态度相连。拜的动作的目的和意义在于以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具身性的方式,而不是仅仅靠单纯的话语表述的方式,来表达敬意。
更进一步地,拜并不排斥活人之间的关系。在这一方面,拜意味着以某种身体姿势,向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身体姿势可以是鞠躬,可以是下跪,也可以是磕头,双手也可以捧着某物进行敬献,但绝不可以执香。正像王斯福所指出的,香是与阴间沟通特有的标志。其中通过鞠躬完成的拜中,双方的关系可以是基本平等的而不一定是等级性的。
在日常生活中,拜的行为并不陌生。在现代汉语中,拜堂是婚礼的代名词,它指婚礼仪式中标志性的环节:在新郎家堂屋的神龛前面举行拜的仪式。传统上,这包括拜天地、拜父母和夫妻对拜。在当代茶陵,这包括新人双方一起向神龛鞠躬和新娘新郎相对鞠躬对拜。对拜这种说法很能说明问题,因为它意味着拜的双方至少在形式上是对等的。拜年则是春节致意最为通常的表述,虽然其方式方法已经发生了多种变化,既可以包括鞠躬、下跪到磕头的传统方式,也可以是从面对面到电话、微信等方式的口语或文字致意。但“拜年”一词中的拜,依然提示我们这一次的问候与致意是特殊的,它包含着对自然岁时变迁的特殊感悟和对人际联络的更新与期待。
显然,具有明显身体动作意味的拜的含义超越了宗教性的祭拜,其对象既包括阴间也包括阳间,这不仅从本质上完全契合了阴阳两个世界的连续性,更以其语言与行为的一体性强化了阴阳之间的连续与关联。从轻微的低头致意到丧礼和其他仪式场合的下跪和磕头,拜这一系列的身体姿势和动作体现出中国人对同辈、长辈、先人和神鬼、自然的敬畏感、景仰感和神圣感,这些感觉同时贯穿阴间与阳间。
拜是身体与心灵高度融合的行为。它不是某种信仰表现在身体姿势上或者身体姿态表征信仰那种简单的反映式关系。拜的身体姿态和心理状态从来都不是分裂的而是合二为一的。和习得其他任何社会和文化行为一样,人们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就通过模仿大人拜,然后自己实践的方式来学习如何正确地拜,这样的拜的实践从来都是身体和心灵融合的,虽然实践拜的机会可能比其他日常行为实践的机会少。在很多人生礼仪和岁时节庆场合,为了完成特定的社会角色,大人常常会教小孩子如何拜祖先和各种神。尽管大部分的教导主要是通过让儿童模仿动作的方式进行的,主要强调的是身体行为的模仿,但在模仿学习的过程中,相应的祈求以及对益处的自然解释也使相应的信仰观念被潜移默化、自然而然地灌输了。这些信仰观念,无论是清晰表述的还是心照不宣的,都为拜的实践提供了原因和意义。通常情况下,与祖先相连的拜是必须完成的义务,没有给人们留下自由选择的空间。因此,在人们从童年时代就开始的拜的实践中,相信还是不相信(祖先的存在)并不是一个需要人们认真思考并进行选择的问题。当人们面对神的时候,原则上讲,人们有权利选择拜还是不拜。但是地方传统与习俗总会影响选择的实际可能性与条件,更不用提那些从童年时代就点点滴滴灌输进身体和头脑的行为方式与思想观念。从夫妻双方到在世的父母双亲,再到丧礼上逝去的家人,再到看不见的祖先和未知的神祇,拜这同一种实践不仅连接起了阴阳这两个关联又分离的世界,而且使人们感觉这中间的进展只不过是同一个连续体的逐步推进,甚至最后从祖先到神的变化也不过只是一步非常简单的进展而已。
从蹒跚学步的孩童在较为松散的家庭仪式中的笨拙模仿开始,人们非常容易地从日常行为转向拜,学会根据社会身份、场合和对象完成合乎礼仪的拜。从童年时期灌输进身体与头脑的拜与阴间的关联可以仅仅止步于在丧礼和年节祭祀时向自己的祖先表达敬意。但是当条件合适的时候,这些种子也可以发展成对神祇的全身心投入的膜拜。
我认为,拜的实践昭示出中国民间信仰实践令人惊叹的灵活性与生机勃勃的动力。神圣与世俗之间,乃至宗教和非宗教之间这些对于西方人来说不可逾越的界限不仅模糊不清甚至根本不存在。没有什么理想化的拜,拜总是和具体情境高度相关。我们看到的总是各种不同的拜,每一次都和具体情境相适应。正是以这样的拜的实践行为为核心,民众的宗教实践衍生为一个复杂纷繁的整体,排斥任何简单化的综合概括。也正因为如此,我对于拜的强调,并不是要提出一个可以组织概括中国民间信仰体系的原则。我在这里力图捕捉的,是在不断流动的宗教实践中定格、放大一个重要瞬间,因为它聚焦了民间信仰实践的宗教感,凸显出实践与社会化的长期形塑在身体和心灵上留下的深刻烙印。
四、结语
拜是历史悠久的礼俗实践在民众身体上长期刻写的结果。礼俗长期的地方性实践为民众的生活提供了不逊于制度性宗教的丰富的符号与意义体系,其结晶化、具象化与具身性的体现就是拜,这是身与心合一、信仰与行为合一的宗教实践。以拜为核心的实践凝结着民众对生与死、自我与他人、个体与家族、过去与现在以及人类与自然之间深刻关联的理解与反复确认:我们生活栖居的世界由阴间和阳间共同组成,阴阳之间存在持续的定期互动交流。
在拜的习得与具身化的过程中,家庭,这一中国文化与社会的中心,起了关键作用。家庭中定期举行的人生仪礼和岁时庆典在形塑人们的宗教倾向中起了奠基性作用,成为孕育民众宗教特质的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摇篮。正是在家庭中,在每一次或庄严肃穆或欢庆期待的礼俗实践中,蹒跚学语的孩童开始学习扮演他们的社会角色,游戏般地模仿大人,完成不同的然而合适得体的拜,并体会感受相应的情感与心态。也正是在家中的上香与祭拜中,孩童们第一次开始想象那个看不见的阴间世界,体会阴间与阳世的关联与差异。阴间是否存在不是一个令人纠结的问题,对逝去亲人的思念与亲情多少让这个陌生的空间变得亲切,乃至充满希冀。就这样,在家内神龛的牌位、神像前,借助袅袅上升的香气,身体以降低的姿态,怀着敬畏,完成了从日常到超越的转化,完成了对阴间的致意与祈求。
正因为阴间不仅仅是死后最终的归宿之地,而是一个永远与阳世生活直接关联与互动的世界,所以与之相关的宗教实践成为日常生活本身的一个面向。神圣与世俗、日常与超越之间,边界模糊而转换灵活。宗教对于中国民众而言,不是高高在上的教义与文本,不是可以与具体实践者剥离的信仰体系,而是生活中一种触手可及、具身化的传统,它源自于日常生活世界的点滴润化,源自于每一个个体的成长与成熟间与他人、与世界、与自然的根本连接。宗教不是一个自成一体的领域,而是深深地内嵌于家庭日常生活中、刻写于身体之上的文化传统。宗教是通过信仰观念、人生礼俗和年节仪式实践有机地融合成的一种栖居于世界的方式,而这个世界则由周期性互动交流的阴间与阳间共同构成。
(原文来源:《民俗研究》2021年第5期。注释及参考文献见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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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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