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章以田野考察的现实案例入手,通过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培训”误区的分析,提出“谁来规训”、原生与创意关系等问题。同时,针对把民族文化资源开发为旅游产品的流行做法,强调对于传统文化的转译、挪用和再创造,必须分清楚,何为源,何为流,何为老师,何为学生,应该是谁,向谁学等原则性问题。进而指出民间乐舞等身体表达,和其他艺术表达一样,必须有自己的母语,建立自己的文化体系,才可能有真实落地的文化自信。
关键词:舞蹈;规训;转译;文化体系
作者简介:邓启耀(1952—),男,广州美术学院特聘教授,视觉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主要研究领域:视觉人类学,民间与宗教艺术遗产。
舞蹈是一种通过肢体动作、表情以及空间调度等方式,传达信息、表达情感的身体语言艺术;在无文字时代和无文字族群中,包括舞蹈在内的肢体动作,曾是一种非文字“书写”的文化表达形式。这种肢体表达形式,属于视觉人类学、姿势学或符号学研究的文化符号之一。
随着语言能力的成熟和文字符号的发明,人类认知模式、思维符号和表达方式发生演化,混沌合一的前综合思维分化为形象思维、抽象思维、直觉思维、逻辑思维等思维类型,非文字表达行为的复合功能亦产生分化,主体逐渐内化为宗教(如“拈花微笑”“棒喝”“不立文字,以心传心”等)和民俗,或外化、形式化为礼仪、艺术及审美。随着语言文字的表达强势,以及社会意识的转型,那些在宗教仪式和民俗活动中,继续使用视觉表达的雕刻、绘画和身体表达的舞蹈等,被渐渐剥离开宗教、民俗等内核,以其呈现的外在形式而归类到艺术。所以,关于雕刻、绘画、舞蹈的很多问题,人们都习惯在艺术学科的框架中讨论。但是,在很多情况下,特别是涉及无文字时代(所谓“史前”)、无文字族群和非物质文化遗产范围的身体表达,仍然是纯艺术所不能完全解读的。如何理解这类身体表达的本义和“语境”,关系到阐释的准确与可信度,也关系到保护和传承的质量,对于它们的讨论,会有很多超“艺术”的问题,或者说属于“文化”的问题,需要注意。
一、谁来规训: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培训”的误区
自从孔子以文字形式对口传民歌进行“雅驯”以来,自以为站在文化中心或文明制高点上的人们,就习惯了对“非我”的、“底层”的或非文字的文化进行“加工整理”“提高升华”的改造,把“原生”或“野生”的作品驯化为他们认可的标准化产品。其中,所谓“搜集整理”“艺术培训”“文化提升”,就是对民间文艺的一些常见说辞。福柯对于身体规训和思想规训的探讨,更从权力控制层面,把这个问题挑得很明。近些年,关于身体及其规训的研究,在女性身体、身体消费、整容与装饰(如缠足、文胸、高跟鞋)等方面都有很多讨论。本文不拟涉及这些方面的问题,只想对田野考察中经常看到的对民俗舞蹈类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规训”的现象,谈谈自己的看法。
2002年至2010年期间,笔者多次随星海音乐学院音乐人类学家周凯模教授,到广东省连南瑶族自治县的一些瑶族村落,做田野考察,协助她做岭南乐舞研究田野考察地点的视频拍摄。期间笔者受地方政府和连州国际摄影节组委会邀请,担任2006年在广东省连州市举办的“中国瑶族盘王节”开幕式总策划、瑶族文化研讨会主持,以及数届连州国际摄影节评委或嘉宾,参加了村、县、市旅游文化部门组织的以瑶族歌舞为文化元素的相关活动。借此机会,笔者看到了岭南瑶族(排瑶)标志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长鼓舞在不同“语境”中的身体表达。
(一)作为旅游节目的长鼓舞
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政策,以及人文旅游等文化产业开发的成功案例,鼓励了许多经济滞后但拥有一定文化资源的村镇县市,去“打造”地方或民族文化品牌,尝试开发第三产业。连南瑶族自治县地处粤北山区,农业经济基础薄弱,但瑶族传统文化很有特色。于是,在政府的倡导下,通过招商引资,对南岗一个瑶族古村落进行了整体包装,改造成一个以“千年瑶寨”为旅游广告的景区。附近一些瑶族村寨,也有人开发了相似旅游项目,如油岭村的瑶族风情旅游,当时即为个人承包,村民参与,成为村里的一个副业。只要有游客,承包者就组织村民表演,时间随意,内容任选。为了便于收费,承包者还投资修建了一个封闭式的场坝,表演经过排练的节目。在这些景区,瑶族风情是主要卖点,为游客提供一些收费的瑶族歌舞、游乐和民俗活动。其中,祭祀盘王、耍歌堂、长鼓舞等是保留节目。
笔者参加过几次这样的活动,表演内容大同小异,根据组织者的级别而有不同规模。而且为了具有较好的演出效果,这些表演无一例外地都经过外来文艺工作者的编导和培训。从做派看,基本是地方歌舞团的套路:演员皆盛装,持长鼓,男女混搭为各种队形,有时排列,有时对舞,或围成圆圈,或相互穿插,一曲结束,全体造型亮相,有的扬手,有的昂头,有的高举长鼓,根据队形高低,做出弓箭步、丁字步和芭蕾式站姿。排练的时候,甚至有一位穿黑色紧身衣裤,有着笔直长腿的编导,在教两位情歌对唱的瑶族青年男女,做一个表示害羞的程式化舞蹈动作:头一低,身一扭,一只手微微遮脸,一只手后摆并随体转动,而拖在后面那只脚,则绷直了如芭蕾站姿。幸好瑶族乡亲不会那动作,做得十分别扭,导演这才作罢。
在一次更大规模的表演中,组织者安排了约30位先生公做祭祀表演“师公舞”。师公们穿红袍,扎红包头,手持铜铃、神杖、环首短匕、珓杯等法器,齐聚新建的盘王庙前。随着导演一声令下,师公们纷纷摇铃舞匕,表演祭祖奉先、敬神赶鬼的科仪。为了方便游客拍照,导演让先生公们转过身来,面对游客进行表演。在响成一片的快门声中,先生公们是背向盘王庙诸神和祖先的。这显然是违背民俗传统的做派。现场一位瑶族老人黯然落泪,喃喃自语:“乱搞了乱搞了!这样搞,祖公要怪罪的!”
(二)家族祭祖仪式中的长鼓舞
民间的长鼓舞,是家族传统祭典中的一个部分,早已记录在他们的图像“史书”《梅山图》长卷里。连南排瑶数年一度,要以家族(房姓)为主,举行“耍歌堂”(三天)和“旺歌堂”(七天)仪式,仪式中都要跳长鼓舞。为什么要跳长鼓舞?传说盘王打猎,追赶山羊的时候,不小心摔死了,尸体挂在树上。后人把挂他尸体的树砍下来做成鼓身,杀了山羊用它的皮蒙鼓,敲打长鼓纪念盘王。
图1 城里文艺表演团体的导演在指导村民。广东省连南瑶族自治县,2003年,邓启耀摄
图2 按照导演安排男女插花围成圆圈跳长鼓舞。广东省连南瑶族自治县,2003年,邓启耀摄
我们参加的是称为“旺歌堂”的两次仪式,一个在牛栏洞村,一个在泥楼村。仪式活动与“耍歌堂”类似,主要内容是“度戒”,均由瑶族房姓(唐)家族自发组织。据他们说,自20世纪50年代之后,他们已经40多年没有做这样的仪式了,导致许多人老了都没有经过“度戒”。这样缺失的直接后果是,没有法名,就得不到祖先的认可,死后不能上神位,没有资格坐灵轿,魂不归故里,就成了孤魂野鬼。今天这些仪式被认定为“文化遗产”,成为政府公开组织的文艺表演,瑶族乡亲自然是积极踊跃,迅速恢复了民族的传统。
“旺歌堂”的头几天是准备仪式,包括斋戒、为将嫁入者提前办好“进入”手续等。仪式第一天到山里的祖先墓地,迎请祖先,举行“请公入坛”仪式;第二天诵经、跳长鼓舞“过九州”;接下来的几天开斋、亲友祝贺,吃喝,舅父每天带其“过九州”,没舅父的请先生公带领,长鼓舞是必有科仪;亲戚朋友到“过九州”现场,给“度戒”的人披红。仪式结束,参加者把写有法名的头冠、服饰和披红收藏起来,待自己去世时将其一同随葬,这样祖先就“认”了。
比较作为旅游节目的长鼓舞和家族祭祖仪式中的长鼓舞,我们可以看到两者有明显的差异:在文化内容上,作为旅游节目的长鼓舞,祭祖溯源的目的悄然转移,民俗信仰功能已经淡化,仪式性活动被肢解,只抽取其中具有表演性的部分内容,再创造为新的作品,以取悦于游客。家族祭祖仪式中的长鼓舞,源于他们祭祀始祖盘王的“耍歌堂”大典中,举行“过九州”等仪式时,通过象征性身体行为表达的一个集体意象,诉说的是盘王后裔追随祖先足迹,鸣锣击鼓开道,辗转迁徙的族群历史。
在“艺术”形式上,作为旅游节目的长鼓舞,大多经过了专业文艺团体的“打磨”和“提升”,加强了舞蹈的“美感”;队形的设计,在传统动作的下沉中加入许多上扬、亮相之类的动作,皆有歌舞团式歌舞的明显痕迹;表演时间随便支配,演出空间任意调度,仪式行为变为艺术行为,风格华丽激扬。作为家族祭祖仪式中的长鼓舞,基本处于原生状态,祭典时间和仪式空间都有严格规定。舞姿总体下沉,多屈膝、下蹲、翻转。所有动作、音声,皆服从于科仪的程序,风格庄重肃穆。
图3 瑶族房姓自发组织的“旺歌堂”:“过九州”的长鼓舞。广东省连南瑶族自治县,2004,邓启耀摄
瑶族“耍歌堂”或“旺歌堂”长鼓舞的这两种表达,呈现了两种不同的价值取向。本来,一个作品的两种甚至多种表达,无可厚非,来自民俗生活的舞蹈也有开发或再创作的余地。原型和衍生作品具有不同的价值,各守其长就好。遗憾的是,在现实生活中,人们还是习惯把原型视为毛坯,认为加工提升过的才可登大雅之堂。艺术家们会去“采风”,走访民间艺术大师,体验生活,收集素材,然后对源于生活的“素材”进行加工整理,使其“高于生活”。不仅如此,他们现在甚至热衷于对“老师”进行培训,用他们在外面学到的二手理论三流技巧,去规训和“提升”民间舞者的“艺术”水平。我们已经看到,许多个性鲜明、风格独特的民间歌手和舞者,经此培训之后,失去了原有的优势,成为邯郸学步的同质化批发品。
更令人担忧的是,这种有意识的培训和无意识的媒体节目影响,已经使年轻一代非遗传承人,也认同了这样的“提升”和自我改造。不久前,我们见到连南一位已故瑶族非遗传承人的儿子,他十分自豪地向我们介绍,为了吸引游客,他如何改造瑶族传统文化,如何在沉闷的“老”歌舞中,糅进市面流行的摇滚、街舞等元素。
继续浏览:1 | 2 | 3 |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