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汉的后期,这个故事的中心又从悲歌而变为“崩城”了。第一个叙述崩城的事的人,就现在所知的是刘向。他在《说苑》里说:
杞梁、华舟……进斗,杀二十七人而死。其妻闻之而哭,城为之阤,而隅为之崩。(《立节篇》)
昔华舟、杞梁战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为之崩,城为之阤。(《善说篇》)
叙述得较详细的,是他的《列女传》(卷四《贞顺传》)。这书里说:
庄公袭莒,殖战而死。庄公归,遇其妻,使使者吊之于路。杞梁妻曰:“令殖有罪,君何辱命焉!若令殖免于罪,则贱妾有先人之弊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于是庄公乃还车诣其室,成礼,然后去。
杞梁之妻无子,内外无五属之亲。既无所归,乃就(一本作“枕”)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之。内诚感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挥涕。十日(一本作七日)而城为之崩。既葬,曰:“吾何归矣!夫妇人必有所倚者也:父在则倚父,夫在则倚夫,子在则倚子。今吾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内无所依以见吾诚,外无所依以立吾节,吾岂能更二哉!亦死而已!”遂赴淄水而死。
君子谓杞梁之妻贞而知礼。诗云:“我心伤悲,聊与子同归。”
下面颂她道:
杞梁战死,其妻收丧。
齐庄道吊,避不敢当。
哭夫于城,城为之崩。
自以无亲,赴淄而薨。
其实刘向把《左传》做上半篇,把当时的传说做下半篇,二者合而为一,颇为不伦。因为春秋时智识阶级的所以赞美她,原以郊外非行礼之地,她能却非礼的吊,足见她是一个很知礼的人;现在说她“就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难道城下倒是行礼的地方吗?一哭哭了十天,以致城崩身死,这更是礼法所许的吗?礼本来是节制人情的东西,它为贤者抑减其情,为不肖者兴起其情,使得没有过与不及的弊病。所以《檀弓》上说道:
弁人有其母死而孺子泣者。孔子曰:“哀则哀矣,而难为继也。夫礼,为可传也,为可继也,故哭踊有节。”(《檀弓》上)
子游曰:“……直情而径行者,戎狄之道也。礼道则不然。”(《檀弓》下)
孔子恶野哭者。(《檀弓》上)郑玄《注》:“为其变众。《周礼》:衔枚氏‘掌禁野叫呼叹呜于国中者,行歌哭于国中之道者’。”陈浩《注》:“郊野之际,道路之间,哭非其地,又且仓卒行之,使人疑骇,故恶之也。”
由此看来,杞梁之妻不但哭踊无节,纵情灭性,为戎狄之道而非可继之礼,并且在野中叫呼,使人疑骇,为孔子所恶而衔枚氏所禁。她既失礼,又犯法,岂非和“知礼”二字差得太远了!况且中国之礼素严男女之防,非惟防着一班不相干的男女,亦且防着夫妇。所以在礼上,寡妇不得夜哭,为的是犯了“思情性”(性欲)的嫌疑。鲁国的敬姜是春秋战国时人都称为知礼的,试看她的行事:
穆伯(敬姜夫)之丧,敬姜昼哭。文伯(敬姜子)之丧,昼夜哭(《国语》作暮哭)。孔子曰:“知礼矣!”(陈《注》:“哭夫以礼,哭子以情,中节矣。”)
文伯之丧,敬姜据其床而不哭,曰:“……今及其死也,朋友诸臣未有出涕者,而内人(妻妾)皆行哭失声。斯子也,必多旷于礼矣夫!”(以上《檀弓》下)
公父文伯卒,其母戒其妾曰:“吾闻之:‘好内,女死之。’……今吾子天死。吾恶其以好内闻也。二三妇……请无瘠色,无洵涕,无掏膺,无忧容……是昭吾子也!”仲尼闻之曰:“……公父氏之妇智也夫!欲明其子之令德。”(《国语·鲁语》下)
由此看来,杞梁之妻不但自己犯了“思情性”的嫌疑,并且足以彰明其丈夫的“好内”与“旷礼”,将为敬姜所痛恨而孔子所羞称。这样的妇人,到处犯着礼法的愆尤,如何配得列在“贞顺”之中?如何反被《檀弓》表章了?我们在这里,应当说一句公道话:这崩城和投水的故事,是没有受过礼法熏陶的“齐东野人”(淄水在齐东)想像出来的杞梁之妻的悲哀,和神灵对于她表示的奇迹;刘向误听了“野人”的故事,遂至误收在“君子”的《列女传》。但他虽误听误收,而能使得我们知道西汉时即有这种的传说,这是应当对他表示感谢的。
从此以后,大家一说到杞梁之妻,总是说她哭夫崩城,把“却郊吊”的一事竟忘记了——这本是讲究礼法的君子所重的,和野人有什么相干呢!
王充是东汉初年的一个大怀疑家,他欢喜用理智去打破神话。他根本不信有崩城的事,所以他在《论衡·感虚》篇中驳道:
传书言杞梁氏之妻向城而哭,城为之崩。此言杞梁从军不还,其妻痛之,向城而哭,至诚悲痛,精气动城,故城为之崩也。夫言向城而哭者,实也;城为之崩者,虚也。夫人哭悲莫过雍门子,雍门子哭对孟尝君,孟尝君为之于邑。盖哭之精诚,故对向之者凄怆感动也。夫雍门子能动孟尝之心,不能感孟尝衣者,衣不知恻怛,不以人心相关通也。今城,土也,土犹衣也,无心腹之藏,安能为悲哭感恸而崩!使至诚之声能动城土,则其对林木哭能折草破木乎?向水火而泣能涌水灭火乎?夫草木水火与土无异,然杞梁之妻不能崩城明矣。或时城适自崩,杞梁之妻适哭下,世好虚,不原其实,故崩城之名至今不灭。
他不以故事的眼光看故事,而以实事的眼光看故事,他知道“城为之崩”是虚,而不知道他所认为实事的“向城而哭”亦即由崩城而来,这不能不说是他的错误。至于“城适自崩,杞梁妻适哭下”,欲为理性的解释,反而见其多事。但我们在这里,也可知道一点传说流行,大家倾信的状况。(《变动》篇中也有驳诘的话,不复举。)
东汉末年,蔡邕推原琴曲的本事,著有《琴操》一书。书中(卷下)载着一段“芑(即杞)梁妻叹”的故事。《芑梁妻叹》是琴曲名,是琴师作曲以状杞梁妻的叹声的,但他竟说是杞梁之妻自做的了。原文如下:
《梁妻叹》者,齐邑芑梁殖之妻所作也。庄公袭莒,殖战而死。妻叹曰“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外无所依,内无所倚,将何以立!吾节岂能更二哉,亦死而已矣!”于是乃援琴而鼓之曰:
乐莫乐兮新相知!
悲莫悲兮生别离!
哀感皇天城为堕!
曲终,遂自投淄水而死。
这一段故事虽是和《列女传》所记差不多,但有很奇怪的地方。她死了丈夫不哭,反去鼓琴,有类于庄子的妻死鼓盆而歌。歌凡三句:上二句是《楚辞·九歌·少司命》一章中语,似乎和他们夫妇的事实不切;下一句是自己说“我的哀可以感动皇天,使城倒堕”,堕城只是口中所唱之辞。歌曲一完,她就投水死了,也没有十日或七日的话。把它和《列女传》相较,觉得《列女传》的杞梁妻太过费力,而《琴操》的杞梁妻则太过飘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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