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姜女的故事,论其年代已经流传了二千五百年,按其地域几乎传遍了中国本部,实在是一个极有力的故事。可惜一班学者只注意于朝章国故而绝不注意于民间的传说,以至失去了许多好材料。但材料虽失去了许多,至于古今传说的系统却尚未泯灭,我们还可以在断编残简之中把它的系统搜寻出来。
孟姜女即《左传》上的“杞梁之妻”,这是容易知道的。因为杞梁之妻哭夫崩城屡见于汉人的记载,而孟姜之夫“范希郎”的一个名字还保存得“杞梁”二字的声音。这个考定可说是没有疑义。于是我们就从《左传》上寻起。
《左氏》襄公二十三年《传》云:
齐侯(齐庄公)还自晋,不入,遂袭莒,门于且于,伤股而退。明日,将复战,期于寿舒。杞殖、华还载甲夜入且于之隧,宿于莒郊。明日,先遇莒子于蒲侯氏。莒子重赂之,使无死,曰:“请有盟。”华周对曰:“贪货弃命,亦君所恶也。昏而受命,日未中而弃之,何以事君?”莒子亲鼓之,从而伐之,获杞梁。莒人行成。齐侯归,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辞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于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齐侯吊诸其室。
这是说,齐侯打莒国,杞梁、华周(即杞殖、华还,当是一名一字)作先锋,杞梁打死了。齐侯还去时,在郊外遇见他的妻子,向她吊唁。她不以郊吊为然,说道:“若杞梁有罪,也不必吊;倘使没有罪,他还有家咧,我不应该在郊外受你的吊。”齐侯听了她的话,便到他的家里去吊了。在这一节上,我们只看见杞梁之妻是一个谨守礼法的人,她虽在哀痛的时候,仍能以礼处事,神智不乱,这是使人钦敬的。至于她在夫死之后如何哀伤,《左传》上一点没有记出。她何以到了郊外,是不是去迎接她的丈夫的灵柩,《左传》上也没有说明。华周有没有和杞梁同死,在《左传》上面也看不出来。
这是公元前五四九年的事。从此以后,这事就成了一件故事。这件故事在当时如何扩张,如何转变,可惜我们现在已经无从知道。
过了二百年,到战国的中期,有《檀弓》一书(今在《小戴礼记》中,大约是孔子的三四传弟子所记)出世。这书上所记曾子的说话中也提着这一段事:
哀公使人吊蒉尚,遇诸道,辟于路,画宫而受吊焉。曾子曰:“蒉尚不如杞梁之妻之知礼也!齐庄公袭莒于夺(夺即隧),杞梁死焉。其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庄公使人吊之。对曰:‘君之臣不免于罪,则将肆诸市朝而妻妾执。君之臣免于罪,则有先人之敝庐在,君无所辱命。’”
这一段话较《左传》所记的没有什么大变动,只增加了“其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一语。但这一语是极可注意的,它说明她到郊外为的是迎柩,在迎柩的时候哭得很哀伤。《左传》上说的单是礼法,这书上就涂上感情的色彩了。这是很重要的一变,古今无数孟姜女的故事都是在这“哭之哀”的三个字上转出来的。
比《檀弓》稍后的记载,是《孟子》上记的淳于髡的话:
淳于髡曰:“……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髡未尝睹之也……”(《告子》下)
在这一段上,使得我们知道齐国人都喜欢学杞梁之妻(华周之妻,或在那时的故事中亦是一个善哭的人,或华周二字只是牵连及之,均不可知;但在这件故事中无关重要,我们可以不管)的哭调,成了一时的风气。又使得我们知道杞梁之妻的哭,与王豹的讴,绵驹的歌,处于同等的地位,一样的流行。我们从此可以窥见这件故事所以能够流传的缘故,齐国歌唱的风气确是一个有力的帮助。
于是我们去寻战国时歌唱中哭调的记载,看除了杞梁之妻外,再有何人以此擅名的。现在已得到的,是以下数条:
雍门子以哭见于孟尝君。已而陈辞通意,抚心发声,孟尝君为之增欷歍唈,流涕狼戾不可止。(《淮南子·览冥训》)
韩娥、秦青、薛谈之谌,侯同曼声之歌,愤于志,积于内,盈而发音,则莫不比于律而和于人心。(《淮南子·氾论训》)
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薛谭乃谢求反,终身不敢言归。秦青顾谓其友曰:“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绕梁欐,三日不绝,左右以其人不去。过逆旅,逆旅人辱之。韩娥因曼声哀哭。一里(一本作十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遽而追之。娥还,复为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喜跃忭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乃厚赂发之。故雍门之人至今善歌哭,放娥之遗声。”(《列子·汤问》篇。《列子》一书虽伪,但它原是集合战国时诸书而成,故此条可信为战国的记载。)
这三段中,都很明白地给与我们以“齐人善唱哭调”的史实。雍门,高诱、杜预都说是齐城门。雍门的人既因韩娥而善哭,雍门子周(依《说苑》名周)又以善哭有名,可见齐都城中的哭的风气的普徧。秦青、薛谭之讴,《淮南》既说其“愤于志,积于内”,薛谭的学讴又因秦青的“抚节悲歌”而不归,又可见他们所作的歌讴也多带有愤悱悲哀的风味的。用现在的歌唱来看,悲歌哀哭,以秦腔为最。秦腔中用哭头(唱前带哭的一呼,不用音乐的辅助)处极多,凄清高厉,声随泪下,足使听客唏嘘不欢。齐国中既通行一种哭调,而淳于髡又说这种哭调是因杞梁之妻的善哭其夫而相习以成风气的,那么,我们可以怀疑这话的“倒果为因”了。杞梁之妻在夫亡之后,《左传》上绝没有说到她哭,绝没有提到她悲伤,而战国时的书上忽有她“哭之哀”的记载,忽有她“善哭而变国俗”的记载,而战国时正风行着这种哭调,又正有韩娥、秦青、雍门周一班善唱哭调的歌曲家出来,这岂不是杞梁之妻的哭调中有韩娥、秦青、雍门周的成分在内吗?又岂不是杞梁之妻的故事中所加增的哀哭一段事是战国时音乐界风气的反映吗?《淮南子·修务训》云:
邯郸师有出新曲者,托之李奇;诸人皆争学之。后知其非也,而皆弃其曲。
邯郸师为什么要这样呢?《修务训》在前面说明道:
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乱世暗主高远其所从来,因而贵之。为学者蔽于论而尊其所闻,相与危坐而称之,正领而诵之。
读此,可知音乐界的“托古改制”,与政治界原无二致,为的是要引人的注意,受人的尊敬。所以杞梁之妻的哭和她的哭的变俗,很有出于韩娥一辈人所为的可能。即不是韩娥一辈人所托,也尽有听者把他们的哭调与杞梁之妻的故事混合为一的可能。何以故?歌者和听者对于杞梁之妻的观念,原即是世主和学者对于神农、黄帝的观念。
用了这个眼光去看战国和西汉人对于杞梁之妻的赞叹和称述,没有不准的;上文所举的两段战国时的话——“哭之哀”和“善哭而变国俗”——不用说了,我们再去看西汉人的说话。
《韩诗外传》的作者韩婴,是西汉文、景时人。《外传》上(卷六)引淳于髡的话,作:
杞梁之妻悲哭,而人称咏。
“称咏”,即是歌吟。这是说把她的悲哭作为歌吟。
《文选》所录《古诗十九首》中的第五首,《玉台新咏》(卷一)归入枚乘《杂诗》第一首。枚乘亦是西汉文、景时人,诗云: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
这是写一个路人听着高楼上的弦歌声而凝想道:“哪一位能唱出这样悲伤慷慨的歌呢,恐怕是杞梁之妻吧?”他叙述这歌声道,“清商随风发”,“慷慨有余哀”,可见这种歌声是很激越的。又说:“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叹,是和声),可见这种歌声是很缓慢的,羡声很多的,与“曼声哀哭”的韩娥之声如出一辙。
王褒是西汉宣帝时人。他作的《洞箫赋》(《文选》卷十七)形容箫声的美妙道:
钟期、牙、旷怅然而愕立兮;杞梁之妻不能为其气!
钟子期、伯牙、师旷是丝乐方面著名的人,杞梁之妻是歌曲方面著名的人。他形容箫声的美,说它甚至于使得钟子期等愕立而不敢奏,杞梁之妻失气而不敢歌。在此,可见杞梁之妻的歌是以“气”擅长的。这亦即是“曼声”之义。曼声,是引声长吟;长吟必须气足,故云“为其气”。十年前我曾见秦腔女伶小香水的戏。她善唱哭头,有一次演《烧骨记》,一个哭头竟延长至四五分钟,高亢处如潮涌,细沉处如泉滴,把怨愤之情不停地吐出,愈久愈紧练,愈紧练愈悲哀,不但歌者须善于运气,即听者的吸息亦随着她的歌声在胸膈间荡转而不得吐。现在用来想像那时的杞梁妻的歌曲,觉得甚是亲切。
所以杞梁之妻的故事中心,在战国以前是不受郊吊,在西汉以前是悲歌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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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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