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撑节日意象的是人类的生存时间观念,生存时间是一种亲历的、有意义的、用来建构(个体和族群)历史叙事的时间,因此它充满着宗教的、形而上的、伦理的、价值的、诗性的、情感的各种想象和预期。同时它也是一种可逆的时间。这些特质使它有别于现代兴起的那种线性的、用于计算和度量的、空洞的物理时间。
本真的节日是民间文化的产物。它的生成与持存虽然与从古到今的精英文化以及现代的大众文化有各种积极或消极的关联,但它主要的意义结构以及固执的认同却不是后两者在短时段能通过教化与技术的力量予以更改的。节日有它自己的生命,是在历史中成长并渐次淘沥的民族精神的物化形式,定义着共同体和平的、安全的日常生活的自然高峰。
节日总是特别的日子,它是平常那些无甚差别的烦忙日子的象征性中断。传统节日一般都有着宗教的或至少是神圣的内涵,它组织起一个非日常的时空,成为日常生活的参照框架。中断是为了争取一段同日常生存实践的反思距离,获得看待后者的更新了的、超越的眼光,以修复并重新确立那些在绵延的世俗生活中渐次丢失或被消解了的意义与价值。节日的光晕和氛围就在于它唤起了我们一种平常被遮蔽的视域,使我们出离凡庸,重新获得与更大的生命、与更大的共同体、与不朽、与无限、与自然、与神相亲近的体验。
一般而言,节日的视域中有“生命”、“律动”的意象、“我们”的意象和“现在”、“当下”、“此刻”的内涵。在节日中,我们从个体时间中走出,站在了共同体/公共时间的节点上。如果说过去是以现在为媒介对未来产生影响,那么在过节的当下,这个“现在”变得光芒万丈,变得强有力,它从平常日子里绵延的、流逝的背景中移到前台,成了主角。在平常的日子里我们做事,时间是背景,“现在”倏忽而逝;在节日里,比如在“守岁”时,我们暂停做事,静候时间的脚步。这个富于生命特征的“生动的现在”帮助我们最大限度地表象过去与未来,修正乃至超越日常思维,获得反思性智力。吐故纳新的生命体验与周而复始的气候与农业周期相类比以及相契合的想象方式不独为中国所有,但它确实构成了许多中国的节气与传统节日的基底。
节日是一个集中、庞大、系统的符号宇宙。传统节日的精神内涵只能在特定的、被设置的互动情境中被体验,因此都离不开复杂的、丰盈的、足以全方位冲击感官、激荡心灵的中介形式。节日的视域、魅力、精神或者“味道”要靠饮食、服饰、礼仪、形象、音乐、声响、人工物、空间、语言、活动等所有风俗层面的表现性媒介的展演才能称为是“客观的”。节日不同于假日。假日是工作以外的休整日,娱乐是它的主要内容,所以假日服从大众文化的逻辑,可以被消费主导。节日却不限于娱乐,它不是被消费的,它的意义和美是要求填充、创造和被展现的。
春节将至。我们将暂时脱去各种成功或不太成功的社会角色外衣,暂时告别职业、竞争、分工的法则,回到所拥有的世界中,重新做回共同体成员,重新体认在祖先、家人、亲朋、邻里、社区、国家这些共同体中的熟悉与安全,爱与忠诚,重新拾起古典的和现代的,诗意的表现性生活,比如人们不妨亲手制作节令饮食、亲手写对联、亲手做元日诗,或者开辟一些更新颖的形式,在祥和从容的节日中放缓步调,激活爱心、感恩心、敬畏心和创造力,让身体和心灵被感召、被涤荡、被净化、被升华。
无论东方西方,传统节日以及它唤起的狂欢式世界感受,经过现代性祛魅已经变得零碎与陌生了。节日的公共时间与空间日渐萎缩。文化工业试图拯救节日,但经过“开发”后的节日更像假日,事实上,我们开始过越来越多的冒充节日的假日。
保护节日其实是还节日以它本来的生命和生存空间,从恢复节日的视域开始,节日承载的是共同体精神表现与自我更新的要求,这是它不能被功利主义化或市场化的原因,同时也是它能在传承中不断注入新的文化内涵的动力。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辽大民俗学”2020-01-30 【本文责编:张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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