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民间信仰的社会功能
闽粤客家的民间信仰传播到台湾后,基本保留了原乡信仰的基本特征。以定光古佛信仰为例,总的来看,台湾的定光古佛信仰与大陆原乡是极其相似的,几乎全盘继承了闽西客家人的传统。比如鄞山寺供奉的定光古佛神像,其神态、相貌与闽西各地的完全一样,每年定光古佛特定的祭祀日期也与原乡一致,有关定光的一些传说故事也传入岛内。在寺庙建筑方面,不仅建筑风格和理念与原乡一样,而且建筑材料也尽量以原乡采购。1997年《鄞山寺修建纪事》碑说:在最近的一次重修中,小组成员决议,“所有材料、工法应遵循古法修建,尤以建材应采用原建筑相当之材料”。在修理屋顶时,所用瓦片“除少数滴水保留外,均远赴闽西龙岩订购更新”。鄞山寺的禾埕原为水泥铺面,此次重修特地采用大陆泉州的白石,上面镌刻莲花浮雕,重新铺换。三山国王信仰也是如此,几乎大陆原乡流传的所有传说,都可在台湾发现。台南的三山国王庙,建于乾隆年间,全部建筑材料运自潮州,泥水师傅也从潮州请来。由此可见客家人对保留传统所具有的坚韧气质和严格精神。
另一方面,闽粤客家地区的民间佛信仰传播到台湾后,随着社会环境的改变,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如定光古佛功能的变化:在闽西客家地区,定光古佛的庙宇随处可见,乡村百姓不仅把定光古佛视为保护神,而且经常迎请他出来巡游,除虫、抗旱、保禾苗。这种活动是极其普遍的,有的地方甚至形成了有固定日期、固定区域的集体性祭祀活动。而这些活动在台湾却极为罕见,台湾的定光古佛更像是一尊佛教神明,被供奉在庙里受人们朝奉祭拜。除了祖籍神的象征之外,很多人崇拜他则是为了祈求平安,甚至消灾解厄。又如惭愧祖师信仰的变异:台湾南投县中寮、鹿谷、竹山、鱼池、南投一带的惭愧祖师来源传说与原乡差异颇大。与前述沙县人潘了拳得道成佛不同,当地传说惭愧祖师系诞生于漳州府平和县的潘氏三兄弟。他们自幼习文学武精通医术,医德高尚,常年奔走于漳州平和山区,行医采药,济世救人,远近闻名。当患者痊愈后向他们表示谢意时,他们总是连连拱手,谦虚地说:“见笑,见笑(惭愧之意)!”三兄弟一生仗义疏财,淡薄功名,后来在阴林山炼丹得道。民间相信他们决非凡人,在其生前就以“惭愧公”尊称,过世后为之立庙塑像,香火奉祀。因三兄弟得道于阴林山,故又称“阴林山惭愧祖师”。南投中寮等地惭愧祖师的造型“头戴王爷冠,身着文武装,跣足坐王位,举剑斩魍魉”,与大陆原乡手执拂尘的慈悲形象有很大的不同。再如《台湾寺庙宝鉴》中所收录的苗栗县苗栗镇三山国王庙、彰化县员林镇广宁宫和屏东县潮州镇三山国王庙三个庙宇神明的“行述”(即关于神明来历的记载),其内容与原乡的各种传说大相径庭。
由上述可见,闽粤客家的民间信仰传播到台湾后有传承,也有变迁。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民间信仰在台湾的闽粤客家移民社会中发挥了重要的社会功能。
第一,拓垦时期的心灵寄托。
闽粤客家移民在台湾拓垦初期,面临着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双重挑战。他们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入垦的地区大多林箐深阻、烟瘴弥漫,充满着蛊毒瘴疠、毒蛇猛兽,生命安全受到危胁;而原住民的出草和各类械斗,更使其人身安全缺乏保障。在这种艰难的环境下,客家先民们非常需要得到心灵的慰藉,祈求有神灵能够庇护他们战胜各种困境。原乡的守护神,往往成为他们心灵寄托的首选。台湾各个香火旺盛的三山国王庙流传的神明“显灵”传说,大多彰显神明在帮助信众战胜天灾、消除疫病,赢得与少数民族或不同祖籍者的战争和保持地方安定等方面的功能,即是拓垦时期先民心理需求的反映。南投部分地区惭愧祖师的“武装守护神”造型,学者认为其原因之一便是出于“防番”的需要。
第二,祖籍认同的象征。
台湾的三山国王庙都十分强调其与大陆原乡的关系。根据日据时代台湾总督府社寺台账的记载,民间普遍相信,直接从揭阳“霖田祖庙”分香(或分身)的有四庙:彰化县永靖乡的甘霖宫、同县社头乡的镇安宫、同县溪湖镇的霖肇宫和宜兰县员三乡的三山国王庙。以后此四庙又各有分出。这些真实的和虚拟的“分香”关系,构成了一个地域性的祭祀和信仰网络,表达了某种以祖籍认同为基础的地缘性关系的存在。屏东县潮州镇三山国王庙有一副楹联:“忠节永流芳庙宇堂皇安海岛,主仁堪敬奉神恩浩荡庇潮民”,即表达了这种以神庙作为祖籍认同象征的心理。彰化定光庵殿内有一块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所立的牌匾,上书“济汀度海”;殿中两幅楹联,题曰:“活百万生灵迹托鄞江留一梦,觑三千世界汗挥线地有全人”;“古迹溯鄞江换骨脱身空色相乎园光以外,佛恩施台岛灵签妙语示吉凶于前定之光”,亦充分反映了这种祖籍认同。位于港口和市镇的神庙还往往成为较大地域的同乡组织的所在地。例如,彰化三山国王庙“系昔时潮州来台居民鸠资公建,以贩卖鱼苗业者聚会之处,堪称潮州同乡会馆”。而全岛性的“潮州会馆”则是位于府城台南的三山国王庙,该庙建于乾隆年间,其后殿有客房五间,专供潮州商贾投宿之用。庙内建有韩文公祠,每年元宵祭祀时,还演潮剧奏潮乐以酬神。彰化定光庵和淡水鄞山寺都充当了当地的汀州会馆,成为后来移民的一个落脚点和接待站。鄞山寺左右两边护龙内共设有14个房间,这些房间就是为接待渡台的汀州绅商而准备的。庙方还遵谕在山埔内南畔山麓划出冢地一块,“定界为汀人寄葬坟地”。据李乾朗调查,直到日据时期,“汀人来台数量渐减,鄞山寺的功能亦逐渐转变,‘会馆’的性质趋淡,而作为一座佛寺的性质趋浓。”
第三,对乡村社会的控制。
许多学者的研究表明,在华南地区,乡村庙宇往往是社区地缘关系最重要的标志和象征。庙宇一经建立,除了成为民间信仰的中心外,往往在村落的内部事务、自卫和村际关系等方面发挥重要作用,对乡民的社会交往、公共娱乐、日常教化和社区认同的强化均有很大意义。与大陆原乡相比,台湾移民社会中宗族组织及祠堂的影响相对薄弱,以地缘关系为基础的村落组织(和村落联盟)在乡村基层的社会控制中有更大的作用。因此,庙宇的社会控制功能也就更为直接和明显。如淡水鄞山寺光绪十九年(1893年)所立的“善后章程条款”碑文中有如下的一些规定:“鄞山寺系台北汀众公建,所有本寺祀业,应由本地汀人办理。公议有事项商确(榷?)之处,亦由本地汀众集合议决”;“公议鄞山寺对于各庙,本有互相庆贺之举,自应遵行。至于在地绅董实心办理,及实有与劳寺中善后各事宜者,若有喜庆,应行恭贺,由董事闻众集议,妥筹办理”;“公议董事必由汀众公议遴选殷实老练之人,秉公办理。倘遇有应行改易者,仍由众议公举接办,以垂定章”;“公议每年春季祭典之时,各董事务宜整肃衣冠,早晨参拜,汀众亦然”。从这些规定中,我们可以看出,鄞山寺的董事是“由汀众公议遴选殷实老练之人”组成,这些人既是寺庙的领导人和管理者,实际上也是乡村中的有权有势者,控制着乡村社会的管理权。
第四,台湾与大陆交流的桥梁。
自1980年代以来,台湾三山国王、惭愧祖师和定光古佛的信众纷纷组团到大陆原乡寻根问祖,拜谒祖庙,促进了台湾与大陆原乡的经济文化交流。在这些交流活动中,还出现了在台湾形成的一些新的信仰特征传播到大陆原乡的现象。1992年,南投中寮村“长安寺”(惭愧祖师庙)的信徒在黄万进先生的率领下,前往大陆找寻祖庙。他们由广东梅县的阴那山灵光寺找起,却无功而返。待曾姓家族寻根探源,找到其原乡祖厝后,二度前往降乩请示,才确定祖庙是福建省永定县下洋镇太平村的“乐真寺”。1994年,黄万进先生率众护驾“二祖师公”“返乡探亲”。因为文化大革命期间,乐真寺所有神像器皿均被破坏,因而乐真寺想留下“二祖师公”的金身,被长安寺随行“护驾”的善男信女们拒绝,并允诺隔年送祖师公神像一尊回祖庙。1995年,黄万进先生率众信徒从台湾护送一尊新刻的祖师公神像与天公炉,赠送给原乡祖庙。至此“戴王冠,着文武装,持剑跣足”造型的“惭愧祖师公”,也传回原乡故里,形成一种耐人寻味的文化传播方向。
(本文刊载于《赣南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2期,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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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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