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种解释:原广州府勤王义民应对入元以后编户齐民的策略
每一个集体记忆,都有其产生的历史背景和社会原因,要理解这种记忆,必须把它放到产生它的历史环境中去。
回顾作为珠玑巷迁徙故事背景的南宋末这段历史,引证今天“珠玑巷移民”的分布,有一个惊人的发现:
自称珠玑巷移民最多的地区,恰好是宋末勤王最踊跃的地区;南宋行朝覆灭之地崖山在古冈州,而古冈州正好是珠玑巷迁徙故事中移民的到达地。
因此,我们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南宋末广州府地区人民踊跃勤王,战败入元以后,他们需要避祸,需要隐瞒身份!
从史料来看,支持这种解释的材料相当充分:
宋末行朝在广州府沿海二年多,最后驻跸崖山,珠江三角洲人民踊跃勤王,英勇抗敌,写下了可歌可泣的历史,明黄淳等所撰的《厓山志》保存了丰富的资料:
“熊飞东莞人……当宋末,以布衣奋起勤王……遇元将黄世雄、梁兄飞掠地入东莞,遣其裨将姚文虎招降,飞勒兵斩之,尽歼其军世雄等走新会。莞令曾逢龙因率兵与飞趋广,执降元通判李性道,数其罪而诛之,进复韶、广二州。时宋制置使赵溍至,以元将吕师夔、张荣实入梅岭,遣飞与逢龙御之,逢龙战死南雄,飞退保韶州,师夔等攻围急……飞巷战死。”
有记载,雄飞战死之后,余部回到珠江三角洲潜伏下来。顺便指出,这支军队的余部,正是从南雄,从珠玑巷退守韶关,战败后南归的。
“马南宝香山县沙涌人,……宋景炎二年十月,端宗自潮之浅湾航海避敌过香山,南宝献粟千石以饷军。端宗敕奖之,召拜工部侍郎。……帝幸沙涌,暂宫南宝家。……居数日,元兵陷广州。诸将招募潮居里民数百以行。……宋亡,悲愤不食。元人籍仕宋者。南宝逃匿。不以姓名降。……已而元兵欲屠潮居里,人为南宝危之,而南宝不为动。后闻陈宜中奉帝昺犹在占城,元主忽必烈下令捕之。于是招讨使黎德、梁起莘与南宝起兵运粮往迎车驾。……起莘奔还冯村,遂仕元至都元帅。德与南宝讨其叛兵,大败。南宝被执不屈,死之。”
“赵若举香山黄梁都人……景炎元年……招募潮居里民数百以勤王……宋亡,张宏范遣兵欲屠潮居里,。若举力以一乡民命为请。于是,潮居里三百余家赖以安堵。”
“张镇孙,南海县人。……端宗航海幸闽广间。广州海上三军奉镇孙为帅,与都统凌震誓图恢复。……二年四月,帝舟次于广之官富场,镇孙复广州。十一月,元酋右丞塔出会师夔合攻广州。镇孙守御而力不支,城陷。明年二月师夔还师,执镇孙北归,死于大庾。”
“李志道番禺县人。……端宗立,航海南界,元兵侵迫。志道纠练乡勇,躬督战于潮州,上粟十万石,馈运饷军,三月益兵三千余人,上重其忠。……宋亡,志道大哭,奉大行至向阳堂,帅宗戚乡人朝夕哀奠。嘱其子姓世世不许仕元,未几愤郁而卒。”
“刘裒然番禺县人,……德祐二年春改史馆检阅兼翰林直。时国濒于亡,百官多奔散,裒然独守死不去。降敕褒美,特授朝奉郎,以旌其忠。无何,以忧愤卒于官,谥忠毅。其子孙析居从化,今仕宦不绝。”
“邓荣,字光裕,号仁叟,新昌村人。其远祖林乔自江南谪居广东,遂居新会。……及闻宋帝幸厓山,即奔归,谒帝行在。复募招乡里,得民兵数千,帝倚之。入与陆秀夫夙夜图维,出与伍隆起相为犄角。及伍隆起见杀,帝殉社稷。欲求赵氏再立。师溃,为元人张宏范所虏。解至东市,不屈死……”
“严道胜……高明县人……时兵烽入粤,岭海骚动,道盛以大义感发,为众所推,奉广州张制置使镇孙檄,保障一方,恩信甚著,后闻广州垂陷,率众赴之,奈力不能支,终于元兵之难。子质鲁……广州既陷,收父余众,结垒自固。闻帝驻于硇洲,纠合义勇,趋赴行在,……既迁厓门……少帝溺海,质鲁率众以身殉。”“王道夫番禺县人……张镇孙败后,凌震得脱,收拾散亡数千,倚文天祥诸军为声援,……与凌震各将兵相为犄角。……元将李恒袭破广州,力战不利,凌震遂降,道夫因愤恚而卒。”
“瞿龛东莞人……宋末元兵压境,人民溃散,熊飞欲括富户以佐诸胥,龛蹙然以民鸁几毙,不可更加竭泽,力为谏止。时元兵所过恣屠戮,群情骇甚,龛……竭蹙婴守,绥辑拊循,人蒙其泽。宋亡,杜门不出……”
“廖汝楫新会水南村人……宋帝昺驻跸厓山,仗义勤王,出粟助师……”
还比如,东莞人李佳的母亲,鼓励儿子到厓山行朝效力,为免儿子牵挂,在黄木湾投水自尽。她的事迹,激励了许多人奋起勤王。
以上资料虽只是沧海之粟,已足于说明当年珠江三角洲人民参与抗元斗争之踊跃、之广泛。宋亡之后,参与勤王的民众面临元兵血腥报复的危险,要应付入元以后的编户齐民,有必要隐没身份,选择珠玑巷移民的故事就成为他们的共同策略。而雄飞余部战败后乘船或竹排顺流南下,正是当时避开蒙古兵锋的最佳选择,诚如此,这次逃亡就是珠玑巷移民迁徙过程有关传说的最好蓝本!
另外,崖山之战,也有许多部队突围走脱;如张世杰、苏刘义等;苏刘义突围后在顺德都宁山继续抗元,失败后,余部也匿藏在珠三角一带。《深圳古代简史》亦提到这些人的下落:
“南宋末年,元兵攻陷临安后,张世杰等人先后拥立赵晸、赵昺为帝,率领十万左右江淮、浙、闽军民,从福建沿海转战至潮州、惠州、广州沿海,历时两年之久,失败后其余众藏匿于沿海各县谋生,此外还有粤北如熊飞率领的抗元军队在内陆作战,失败后其余众也都南逃沿海地区,这样形成了对岭南特别是沿海地区又一次移民高潮。这是中国历史上向岭南移民的第四次移民高潮。在这次移民过程前后直接由全国各地迁入深圳地区的家族有:
深圳沙井镇陈氏;北宋时从江西庐陵迁入……
深圳沙井镇衙边村陈氏:南宋中从福建莆田迁入………
深圳沙井镇新桥村曾氏:宋末从福建晋江迁入……”
其中,深圳宝安沙井镇义德堂陈氏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其十世孙作于明宣德丙午年的《初作族谱序》称:“诸父曰:先世洛阳人,迁闽之侯官,代有显者,古灵公官直学士院,为宋良臣。至次子政议大夫朝举公成进士,复归洛阳,金乱,偕三子康道、康适、康运迁南雄柯树下朱基巷,后迁归德场东莞涌口里。”
族谱的《人物篇·历代先贤》说:陈朝举“因避金乱,迁广东南雄柯树下珠玑巷,晚年携眷徙宝安归德场涌口里……”其后人考证,陈朝举与古灵公年代相距100多年,不可能是父子。
其开基祖陈友亮参加了勤王:“宋末,文天祥在蕲州与元军战败,二帝在福州危在旦夕,公愤然率义军达福州截击元兵胜利,勤王有功,官至指挥使,后归宝安涌口里,卜居沙井,乃本村初迁之祖。”其子陈扬韬“宋末与父友亮公率兵勤王有功,官至统领大夫。”
如果真如《初作族谱序》所言,陈氏早就从珠玑巷迁到宝安的涌口里,那么,其五代孙陈友亮在紧急情况下,能千里迢迢从宝安“率义军达福州截击元兵”,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是不可思议的!
沙井陈氏世代以养蚝为生,蚝民多由水上人家定居而来,而水上人家正有许多战乱后飘泊无根之人。如果说沙井陈氏原居福建,勤王扈从二帝南来,战后隐居沙井,冒充珠玑巷移民,正在情理之中。如果说,陈氏原为沙井土著,勤王赴义,战败以后,自称珠玑巷难民,也是求安良策。族谱中许多委婉转曲、扑朔迷离之辞,实在是无可奈何之举,后人不知其中微妙,多方考证而不能圆满,实属多余!
又如深圳宝安公明合水口麦氏,族谱载“一世祖必荣公,字尚仁,三璧公长子,仕宋,官拜奉政大夫,兄弟五人原居南雄府保昌县珠玑巷”,因胡妃事件,“于咸淳年十年甲戌正月,大兵搜掠,兄弟戚族各行逃窜”,“祖兄弟携带男女二百余口,家大人遂止于香山黄角,舎钱壹百贯,建立天妃宫庙于海滨,并筑石基庙内,现有兴工开创麦必荣公神主奉祀,从兄弟各分处而居焉。后我祖一世必荣公迁居东莞靖康乌沙桥东……为东莞新安过江一世祖矣。”中间还提到“连江水口”半夜“潦水大发,竹筏滚散,淹死男女无数。”
这里头的“南雄府”宋代是没有的;“奉政大夫”是金国的官名,宋代也是没有的,元代和明、清两代沿设;建天妃庙,是闽人的习俗;又麦氏早在南北朝的陈朝时,就是岭南的大姓,出有镇国大将军麦铁杖。谱中尽多明代的印记,倒是先祖“仕宋”给出了隐没身份的理由。如果随扈南来,流落于海滨,建庙立村,则都在情理之中。
还有深圳皇岗、福永庄氏,族谱记其先祖“当宋末元初,父兄扶宋主,不幸殉于国,诏公护母避乱沙坑涧,是为惠州陆丰县吉康都上沙乡开基祖。……时值宋主南渡,适蒲寿庚之变……五字公从,己卯年与表弟蔡若济为潮州司户,同辅帝昺于潮之硇洲,旋迁之厓山,被元兵所迫,陆秀夫负帝投海,宋亡。时公从公携三子……避去广东潮阳县窖尾村家焉。”庄氏虽然不是“珠玑巷移民”,但可以告诉我们,南宋末勤王失败后有不少遗民流落在广东沿海地区。
四、结论
笔者认为,所谓“罗贵等97人集体南迁”的故事,很可能是一支小部队,例如熊飞或苏刘义等人的部属,在失败后集体匿藏时,为了应付入元以后的编户齐民而编造的身份故事,而大量随扈南来的军民和广州府勤王义民恰好也需要这种身份故事来掩护自己,因此这个故事在珠江三角洲得到广泛的流传。经过长期的口传之后,珠玑巷迁徙故事变成了珠江三角洲宗族的集体记忆,变成了宗族的“历史”。后人在明清时代编篡族谱时,将这个世代传讲的故事记录下来。这样可以解释故事的歧异和文字中的明代印记,也可以解释集体行动的必要性和它取得广泛认同的原因。
必须肯定,历史上有大量的移民从珠玑巷迁移到珠江三角洲;但同时也必须指出,有许多自称珠玑巷移民的族姓未必像他们自称的那样,来自珠玑巷。一些人因为种种原因,需要隐瞒身份,而地处交通要道,兵家必经之地的珠玑巷,每逢战乱必定一扫而空的珠玑巷,正好为他们提供了无可稽查的掩护,这就是珠江三角洲广府人来源地集体记忆的秘密!
(本文刊载于《神州民俗(学术版)》2012年第2期,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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