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南京青石桥”:修谱与对始迁祖的叙述
1、文献匮乏与修谱的困难
那么,祖先何时而来,来自何处?这一问题在当时并不容易弄清,因为当地明代留下来并能看见的家族文字资料少而不详。例如,就连宁番卫最高官员卫指挥史李家,在明代也未能修成一部完整的家谱,仅传下来一张万历年间由指挥史李应春画的宗图,上面简单记载了自明初以来历代祖先的名讳,并没有关于祖先来历的记载。此外,明代墓碑也很少,当地许多家族自始迁祖以下的好几代都没有墓碑,其名讳、世系往往也很难弄清。比如西昌毛家屯刘氏,据说其始迁祖为刘元,苏州府昆山县人,洪武初年领兵镇守建昌卫。而乾隆十年创修族谱时,刘松蔚在《谱序》中便说:
每忆先代以来,祖灵木主森森并列,不乏其人,而坟山墓穴独有古房侧西河岸十余坟冢,二三四世全无碑碣,表扬姓字全没无征,五六七世半有碑碣,纪功名号,犹可考证。
《刘氏族谱》还记载:“第一世祖:元,……庐室坟墓俱在毛家屯大河左右,伊时土地初开,风气朴素,率多简陋,未能安立碑石表扬姓氏,至今坟墓无考。”可见,由于没有墓碑记载,刘氏在乾隆年间修谱时,已不知始迁祖刘元坟墓的具体所在,只模糊记得在毛家屯大河左右。而自刘元以下的二三四世祖也没有墓碑,根本分辨不清哪一座墓属于哪一个人,哪一个人出自哪一祖先。例如,刘氏根据木主得知二世祖有:刘现、刘惠、刘章、刘正、刘海、刘相六人,但“此世六祖,俱无祖所出,坟墓全无碑碣,不知某祖所出某祖,传述无人,不敢妄书”。其余,自三世祖以下至七世祖,要么“碑碣全无”,要么偶有碑碣却“碑碣残坏,名号脱落”,因此就连祖先字号、世系也难以厘清,更不用说知晓祖先具体来自何时、何处这样的问题了。
上述现象在当地是比较普遍的,很多家族在清代创修《族谱》时,也都暗示本族最开始的几代祖先没有墓碑,或名号世系难以考证。此外,调查和相关资料显示,冕宁许多家族墓地中,往往始迁祖及其以下几代都没有明代墓碑,一般都在清代道光及其以后才为其补立。因此,在乾隆中后期开始重视修谱的时候,是极少有明代碑刻可供参考的。
2、借助“南京青石桥”集体记忆追述祖先来历
由于时间远隔,又缺乏相关资料记载,因此修谱之初往往只能凭借故老传闻来书写祖先的来历。由此,地方的集体记忆开始在这一时期成为各族追述祖先来历的文化资源。而“南京”、“青石桥”恰恰是其集体记忆中的两个核心要素,一方面,冕宁许多屯堡人祖先确实是来自南京,洪武二十五年“置建昌、苏州二军民指挥使司,及会川军民千户所,调京卫及陕西兵万五千人往戍之。”由此可知,冕宁、西昌有相当的屯堡人祖先是从“京卫”,即南京的卫所抽调而来的。因此,来自“南京”(清代多称江南)是冕宁、西昌许多屯堡人的重要记忆。
另一方面,明代南京城内确有叫做“青石桥”的地方,并且部分军户到达西昌、冕宁后仍以此为落脚地命名,“青石桥”也因此成了他们重要的集体记忆。据明代《南京督察院志》记载:“青石桥,在攸字铺以上,俱系府军左卫四连仓旁地方。”可见,明代南京城内的确有“青石桥”,而且刚好是卫所驻地,自然成为附近军户记忆自己来源地的重要标志。为了加以纪念,他们到达建昌卫后,即以青石桥作为落脚地的名称,这点在冕宁文家屯邓氏《族谱序》中有所反映:
始祖端一公……(洪武)十四年辛酉秋九月,以颖国公傅友德为征南将军征云南,凉国公蓝玉,西平侯沐英副之,公以指挥使从。十六年癸亥春三月,颖国公还,西平侯留镇,加公征南副将军,进抚小云南(即今宁远府,现改西昌)公携夫人郑氏及家将百余,周吴邓王与焉。彼都底定,旋于青石桥(即今穿心堡)代管留守苏州邑(后改宁番卫,现在改冕宁县),驻菩萨渡(在城东门河外二三里)。
文中小字注明“青石桥”即“穿心堡”,据邓家人说“穿心堡”就在西昌市邛海边上。笔者曾前往穿心堡调查,当地人说“穿心堡”老地名就叫做“青石桥”。由上可知,“青石桥”是军户刚到达建昌(今西昌)时命名的,后来屯堡修建完毕才正式命名为“穿心堡”。由于它是部分军户最初的落脚地,所以西昌县的许多屯堡人也具有“青石桥”的记忆。可知,“青石桥”确实是当地部分军户共同的记忆。此外,据冕宁城南三分屯几位陈姓老人回忆,宁番卫官衙旧址位于现在冕宁县城西街靠北处(今已改建为县粮站),其旁就是“青石桥”,那一带以前是个洼地,很多在城内及城边居住的人家都知道。可见,冕宁也有作为地名的“青石桥”,而且就在卫衙旁边。关于“青石桥”到底在西昌还是冕宁的问题,三分屯陈家和文家屯邓家曾就此事争论不已。实际上,两地都有“青石桥”的说法并不矛盾。原因是,冕宁部分屯堡人祖先是先到西昌,后调冕宁。上文提到的菩萨渡始迁祖王宝即先于洪武二十三年到建昌卫(今西昌),洪武二十五年升苏州卫指挥(今冕宁)。又如宁番卫指挥佥事程谅,先是洪武二十三年任建昌卫中所世袭正千户,二十五年因在月鲁帖木儿之乱中守城有功,升苏州卫世袭指挥佥事。这两个例子与文家屯《邓氏族谱》也记载其祖先先在西昌“青石桥代管苏州邑”,后来才驻守冕宁菩萨渡的说法是一致的。如此,“青石桥”最先指西昌的穿心堡,是部分京卫军户到达西昌后最早的落脚点,后来又有部分卫所官兵因平定月鲁帖木儿之乱立功,被派往宁番卫镇守,青石桥的记忆也因此被带到了冕宁,并成为卫衙旁边的一个地名。故,“青石桥”才成为冕宁、西昌部分屯堡人的共同记忆。
综上可知,“南京”、“青石桥”是冕宁、西昌屯堡人集体记忆中的两个重要因素,所以在祖先情况无文可征的情况下,就成了地方家族借以书写祖先历史的文化资源,同时由于是部分军户共同记忆,自然也就成为大家认可的族群符号,一说起是从“南京”、“青石桥”来的,也就意味着是明代旧族,所以许多屯堡家族在修谱时,都把它作为祖源地写进自己的族谱中。
3、菩萨渡的案例
“南京青石桥”作为集体记忆成为家族书写祖先来历的例子,可以菩萨渡周王邓三姓为例加以详细说明。
由明代《王裕墓志》可知,菩萨渡王姓始迁祖王宝、王观为河南祥符人,其父王恩在洪武初年因从征有功,升金吾右卫百户。后来王宝继承官职,先后调任贵州普安卫、四川叙府、建昌卫、宁番卫。王宝病后,王观接替兄职来到宁番卫。从王氏祖先经历来看,他们老家在河南祥符,但却因调动到过很多地方,这一特点使得不好简单说祖先究竟来自哪里。说是河南祥符人自然没错,但后来王家又搬到了南京,再后来又陆续搬过很多地方。所以,明代墓志或者传记对祖先经历都会有比较详细的记载,以避免简单化的叙述。但到了清代,情形却大不相同,因为时间久远,其祖先经历不可能记得这么详细,只能有个大致的印象,因此只有那些重大、深刻的集体记忆才最有可能成为书写祖先来历的资源,而其余细节则被遗忘和过滤掉。例如,王氏到了乾隆四十三年编修《王氏族谱》时,就只能跟据当地集体记忆来追述祖先来历了:
兹有王氏之裔绪,号超先者,追念始祖王讳观,字音儒,太原故郡,江左世系,自移建南,近四百载矣。其始不过一人,至衍庆数百男,此亦积厚而流长,根深而叶茂者也,遂殷然有报本之思焉……
自弘武七年设法至十七年止,原籍南京(即今江南也)应天府兴化县青石街王家巷第四家人氏,初入建南左所镇军千户,于时屡遭兵燹,族谱失散,世远年湮,难以详记,姑记所闻,以祀诸后。
可见,到了清代乾隆年间,王氏对明初之事的记忆已是十分模糊,甚至只能记得王观为始迁祖,而不知道王氏兄弟两人均来到宁番卫的情况,而且对王观来到当地的时间记载也有误。至于其来自“南京(即今江南也)应天府兴化县青石街王家巷第四家人氏”,自然也是“难以详记,姑记所闻”的结果,即在当地集体记忆“南京青石桥”基础上加工编撰出来的。
道光二十九年,王氏子孙为王观树立墓碑,上书:
公者,太原著籍,江左世系。南京应天府兴化县青石桥王家巷其故里也。因洪武英烈荡平天下,于二十三年奉命补镇,初入建南居于左所,身膺户侯之职。厥后番夷猖獗,来兹把守,遂创业于斯。
可见,“青石街”又进一步被修正为“青石桥”,以便更符合广为流传的说法。而王观达到的时间被修改成洪武二十三年,正好是王宝调任建昌卫的时间,当时与其同来的军士不少,因此这一时间点也就成为共同的记忆,如大约成书于乾隆四十二年的邓氏《谱序》便写到其祖先邓宝于洪武二十三年到达。王氏应当是在进一步搜集旧闻的基础上对移民时间做了修订,但却因为不知道有王宝的存在,所以又张冠李戴到王观的头上。由此可见集体记忆对祖先叙事的深刻影响。
除王氏外,周邓二氏对祖先的追述也是如此。周氏在乾隆三十一年首次编修族谱时写道:
余家祖籍南京,创业兹土,荷蒙祖功深厚宗德悠长,荫佑绵远,子孙繁茂。历今数百余年,十有数世,原谱之传,兵燹失之。百十年来,无籍可稽,虽族人重本笃亲,而系序之淆其曷能免,今我族共际,国运昌隆之世。欣逢皇上仁孝之恩,家声亦振矣。乃见远近昭穆,涣散难稽,繁衍曾孙愈传愈远,几不知本源,所自心焉虑之,因是仰体。
从“百十年来,无籍可稽”可知,周氏修谱时并无文字可据。而且又提到“纵五世以前,稽考不周,未免得罪于先人,而百世以后,率从有据,尚可籍于后代”。按照这一说法,其根本不知道从始迁祖开始前五代人的具体情况,那么祖籍南京自然也是传闻而已,至于始迁祖姓名和移民时间在整篇序文中丝毫没有提及。然而,仅仅过了三年,周氏再次修订谱序:
世处南京应天府兴化县青石板猪市街。余始祖周全公,洪武奉命来斯,为左所八名总军。
此时,周氏始迁祖明确为周全,职务为八所总军,移民时间为洪武年间,来源则采用了“南京青石桥”的说法,周氏祖先来历由此变得更为清晰。至道光二十六年为始祖立碑时,“始祖周全公原籍南京应天府兴化县,其人出类超群,以明洪武七年奉抚治此地番夷……遂家于普咱渡。”,移民时间又进一步明确为洪武七年了。而洪武七年恰恰是乾隆年间王氏谱序记载的祖先移民时间,周氏对祖先移民时间的确定极有可能就是受到王氏的影响。以上周氏的情况,非常典型地体现出清代冕宁家族在没有文字的情况下,如何一步步利用传闻来建构祖先来历的过程。
继续浏览:1 | 2 | 3 |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