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比较神话学:异域世界的文化探险
坎贝尔在与西方传统不同的异域神话世界探险,并将宗教放入宏大的活态神话语境中,激活其被宗教体制所遮蔽的意义。因此,坎贝尔将多元神话传统相遇看成自我反思和批判的契机。因此,在美国处于边缘地位的印第安神话,与西方相对立的印度神话,成为坎贝尔寻求启迪并藉此反思西方传统神话的参照系。
英雄探险是坎贝尔面对他者文化的思维方式。传统是束缚人的思想的边界,边缘之地是一片混沌的未知领域。远离中心的边缘,因为未受到保护而成为危险;因为远离神圣,而成为污染;因为模糊不清,而成为禁忌。是否有勇气突破边界,在被传统的话语权力所建构出的象征着边缘甚至邪恶之地的他者世界中,寻找光明;是否有勇气踏入那片陌生、充满艰险却又有着无穷回报的国度,是每个文化英雄的旅程所面对的拷问。从孩提时代开始,坎贝尔便痴迷于印第安神话,成年后他又疯狂地热爱印度神话。在去欧洲的轮船上,坎贝尔与灵修大师吉杜·克利希那穆提(Jiddu Krishnamurti)相遇,并成为好友。东方思想的宽广世界在坎贝尔的面前展开。他的四卷本《神的诸种面具》便是在这些边缘之地探险的最终成果,这本展示神和英雄的自然史的巨著证明:在建构当今人类价值观念的父神文明之前,有一个曾经在人类历史中存在长达几千年的女神文明;在基督教所统治的西方世界之外,还有一个遵循着与西方人不同的价值观念的东方世界和印第安世界。
然而,坎贝尔展示这些异域神话并不是满足西方世界窥视他者的猎奇心理。他探险的最终目的在于解决西方世界所面对的精神危机。神话是需要倾听的神圣启迪,然而,神话在牧师那里堕落为人人必须遵守的教条。坎贝尔因此将基督教放入宏大的活态神话语境之中,将这些堕落为教条的西方神话,从体制化、缺少生命力的困境中拯救出来。
坎贝尔此种阐释方式与文学理论家弗莱类似。弗莱更大的文化视野中审视文学,坎贝尔将基督教纳入神与英雄的演变史中,从人类精神演变的历程阐述基督教神话意象的意义。“它并不会让你失去你的宗教。你信仰的东西依然在那里,只不过,现在它会用它初始的语言对你说话,而那是原先被神职志人员所遮蔽起来的。”
通过这种解读,坎贝尔希望人们能够从文字的遮蔽和代表牧师的权力机构的解读中解放出来,面对活态神话,倾听这些神话,让神话意象成为激发和引导个体精神能量的意象,从而感受到神话的神圣律动。这些被压抑的由史前、边缘和他者所组成的神与英雄的自然史,是宗教经典产生的原初语境,只有将其放入这一语境中,才能真正理解宗教中的神话意象的意义。
三、星球神话:神话研究的未来纬度
科学探索的神话学意义是坎贝尔致力于深入展开的话题。坎贝尔由探月之旅所提供的地球意象而呼唤凝聚全人类的星球神话。他希望通过神话消弭不同群体之间的差异。“通过神话贯通科学与宗教、心灵与肉体、东方与西方,则成为他职志中的职志。”也就是说,在这位神话学家那里,神话具有沟通差异和消弭冲突的魔力。
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对立从古至今一直存在,并给人类世界带来了无数劫难。圣·奥古斯丁曾经发动神的公民对魔鬼的公民的战争。群体主义者用爱面对自己民族,用仇恨面对其它民族,在他们那里,爱的原则与恨的原则截然分开。神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而对他民族则又成为张着血盆大口的死神!双面神是自我与他者区分的依据,而此种阈限神划分出了神圣地域的边界。坎贝尔整个学术生涯都在反对此种群体中心主义。无论是《千面英雄》中的单一神话,还是《神的诸种面具》中的神与英雄的自然史,他都努力让人们通过神话理解自身,并努力促进不同群体之间的相互包容和理解。
在《千面英雄》的前言中,坎贝尔认为他需要像解剖学为人体画结构图那样,为世界神话描画结构图,他的目的是促进人类在相互理解上的统一。在《神的诸种面具》中,坎贝尔用大写的“神”(God)意指高于世界所有神话的超级所指,世界神话都是其的面具,这些不同面具都具有合法性。通过展示这些面具的演变史,坎贝尔试图从神话的角度平息因为宗教的差异或者派别的差异而导致的分歧和争端。坎贝尔曾经提到印第安部落的领袖黑麋鹿的灵视。在黑麋鹿的灵视中,这个世界处处都是世界的中心,处处都是世界的至高点。世界不再是一个圆环(hoop),而是许多个圆环,环环相扣,每个圆环都有其存在的理由。世界众多神话中都有处女生子、英雄死而复活的故事。他认为世界神话源于同一神话母题库,各个民族的不同神话则是根据当地的需要,对这一母题库进行了选择、阐释和仪式化改造,因此,世界所有的神话都应该得到人们的尊重。也就是说,世界各地的神话都是超级所指的面具,都有自身存在的合理性和合法性。
坎贝尔写作《神的诸种面具》的经历即为在神话世界中寻找答案和恩赐的旅程。从神话世界中寻找恩赐,融合不同的二元对立,是坎贝尔在神话世界中探险的任务。如果将拥有共同根源却又对立的东西神话传统看成建构人类灵性世界的两极,那么坎贝尔英雄探险的目的就是融合各种神话传统的不同的精神特质,他希望最终找到促进人类精神和谐的新时代神话。
归来的坎贝尔希望把神话世界中所获取的宝贵财富带到他的群体之中。然而,这个群体,他不希望仅仅是某个民族,而是居住在这个星球上的全体居民。他在新的时代情境中重新反思神话与科学之间的冲突。他认为科学发展所带给人们带来的全新宇宙意象为新的神话时代的到来提供了契机。他对登月之旅的神话学解读,就是寻找这些新的宇宙意象对人类的精神启迪。美国的探月之旅带来了包容全人类的星球神话,因为地球上的每个人都成为地球这艘宇宙飞船上的乘客。也就是说,这种全新的宇宙意象意味着人类这一拥有共同根源的物种又会重新消除群体之间的芥蒂而融合在一起。
坎贝尔甚至以此宇宙意象为契机重新反思传统神话之中的天堂与尘世之间对立的观念。探月之旅意味着人类是地球的眼睛和耳朵,人类成为地球、甚至宇宙的智慧。也就是说,全新的宇宙意象说明人类并不是来自天堂,因为遭受驱逐、流放而生活在大地之上的外乡人。人类重新与大地和解。人类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之上,与大地母亲同在,并在大地上书写自己的价值。
从坎贝尔本人的思想来看,他试图保留神话中最具宗教精神的一部分,而摒弃传统宗教中的群体中心主义和体制对个体的压制等缺陷。人类世界每天都在发生源于文化和宗教差异而引发的流血冲突。在饱受这些悲剧的群体那里,这种理想显得弥足珍贵。
不过,坎贝尔独断地坚持世界神话的共同性。这种同一来自他对神话力量的信仰而非理论论证。人类种族的同一、生命环境的同一、人生历程的同一,最终导致神话意象的同一。比较神话研究发现的神话意象的同一又在证明人类的同一。这是坎贝尔的循环论证。坎贝尔就用此种独断的坚信,讲述世界神话的同一。如果有人对此同一论提出质疑,坎贝尔就认为他们弱视,这些人没有关注相似,仅仅关注差异。因此,最早研究坎贝尔的神话理论家西格尔认为坎贝尔没有问,世界神话是否相似,而是直接问这些相似的意义是什么?也就是说,坎贝尔的同一论缺少结论得以展开的基础和论证过程。他用同质化的视角抹杀了不同文化间的差异和独特性,忽略了不可通约的因素,从而将问题简单化。
不过,坎贝尔对人类同一的坚信应该获得关注和尊重,而不能简单的否定。因为如果人们一味求异,也存在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的倾向,这样人就往往交织在无穷无尽的琐碎的细枝末节中而不能自拔。因此,人类同一更应该被看成理想,这种理想带给人们的是与危机重重的现实更加美妙的未来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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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姜舒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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