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故事讲述的不变性与可变性
自从人类诞生于这个星球,不知道有多少人丧生于洪水之中。那些在灾难中侥幸逃生的人,将洪水事件代代传讲,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集体记忆,这就是洪水故事。
“洪水”是人类常常遇到的自然灾害,它是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事件。但洪水事件一旦成为“故事”,就与真实的历史脱钩,成为讲述者表达某种观念的载体,并遵循着叙事艺术的虚构法则,与历史真实渐行渐远,最终成为一个具有自己稳定结构的独立体,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洪水再殖型故事”。
洪水再殖故事是世界上流传最广泛的故事类型之一,它主要由两个情节序列组成:一是在淹灭世界的大洪水中只有极少数遗民幸存;二是洪水后幸存的遗民重新繁衍出新的人类。人类的毁灭与再生,是这个故事的中心主题。在中国,也有大量洪水再殖型故事流传。其口头记录文本数量众多,仅笔者目前所见,就多达41个民族568篇异文。
按格雷马斯的观点,故事的结构具有两个层面,“一个是外显的叙述层面,在此层面上,叙述的显现必须适应其表达所必需的特定要求;另一个是内隐的层面,它构成一种公共的结构主干,在此层面上,叙述性是在显现之前就已预先定位并具有组织的”。对于同一故事类型的不同异文来说,相同的主题,相同的情节基干,相同的结构组织与叙事语法,是它们的内隐层面;而用来表达这些深层结构的具体情节,则是它们的外显层面。中国洪水再殖型故事同样具有这样两个层面。
我们知道一个故事是由众多的母题组成的。为了实现故事两个层面的对立统一,母题必须具有双重特性,即普同性与特殊性。所谓普同性,指同一故事类型中处于同一结构位置的母题,必须满足这个位置所要求的功能需要。如避水,无论是选择方舟、木柜还是葫芦,都必须实现保存遗民的功能。再如人类再殖,葫芦生人也好,畸形子切碎也好,捏泥人也好,总之,它必须实现人类快速增殖的功能。但是母题又具有特殊性,即由不同生活条件、不同精神信仰、不同口承传统等因素形成的不同表达形式。
民间故事的讲述者并非故事的创作者,而是这个故事的众多复述人之一。并不是每个讲述者复制出的故事文本都是一样的,受时代、地域、个人语言能力等等因素的影响,每个人复制出的文本都是独特的。这正如一群画家围着人体模特写生,虽然模特是一个,画家们画出的画面却既有共同点也有明显差别。民间故事讲述者在复述洪水再殖型故事的过程中,不可能随心所欲,他必须在母题的普同性与特殊性之间走钢丝。
在各民族口头文学传统中,本来就积淀着许多母题的库存,故事讲述者在自由地利用这些现成的集体记忆的同时,一旦这些库存品不能满足故事结构的需要,他们也会进行即时的创作。如果他们创造的东西足以使后来者反复使用,不断复制,那么就会变成新的母题而加入到集体记忆的仓库之中。
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在研究人类文化的不同模式时,发现了文化选择的重要性。人类各民族生存繁衍的需要是基本一致的,但他们满足这种需要的方式却极为不同。“且莫说人类创造力之丰富,单只是生活的历程和环境的逼迫就为人们提供了数量大得难以令人置信的可能的生活之路,而且,一个社会似乎是可以顺着所有这些路生活下去的。”但实际上,任何一个人类社会也不可能尝试所有的发展道路,它必须在特定情感和动机的支配下做出相应的文化选择,并逐渐整合成一种具有统一的形态且区别于他者的文化模式。同样,我们在故事讲述活动中也发现了母题选择的重要性。在同一类型的民间故事中,一定存在着共同性与差异性两种因素,即共相和异相。共相意味着这些异文之间存在着内在结构的统一性,异相则是不同民族、不同地域、不同时代的文化个性表达。
根据这个原理,寻找洪水再殖型故事中的不变母题与可变母题,就成为我们对这个故事进行互文性批评的入口。正是由于民间故事中不变的质与变动的量之间,存在着相当的张力,因此民间故事才显得即单纯又丰富,既统一又多样,既保证了族群传统的延续又能与时俱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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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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