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口头传统的多样形式向书面传统的固定性和标准化形式转变
我想从一个中世纪的例子来展开这一部分的论述。中世纪对我们这部分的论题很有启发意义,因为从中可以看出一种繁盛的口头诗歌传统——尤其那些是在日耳曼和凯尔特民族中比较盛行的口头诗歌传统——在欧洲中世纪历程中是如何一步步被边缘化直至最终变异为另一形式或被书面文学所取代的。随着15世纪中叶印刷术的发明,以手稿的形式传递文本的方式逐渐被以印刷成册的书籍传递文本的方式所取代,这种方式的革新使得更多人有机会接触到书面形式的文本。
当我们谈论中世纪口头诗歌或口头文学时,我们完全得依赖书面文本。从中世纪一路绵延到现在,不存在一个从未中断过的口头传统,在亚洲和西伯利亚地区,情况料想也是如此。在欧洲的中部和西部,书面性和书面文本伴着口头传统从中世纪至今一路向前,欧洲大陆所遗存的口头诗歌几乎无一不与书面传统相伴并受到书面传统的影响。当然,也有极少数例外,比如流传在鲁格瓦地区操持阿尔巴尼亚语的科索沃人中的英雄歌。此外,米尔曼·帕里(Milman Parry)的史诗搜集活动也说明了在上世纪,斯拉夫地区仍流传有不少传统史诗。芬兰和卡累利阿地区的口头史诗、俄罗斯的壮士歌(bylinas)和其它一些口头传统也是例外,这些史诗在19世纪末期就已基本濒临消亡。
有两类书面文本我们可以用来作为中世纪口头史诗的证据:一是关于口头史诗演述的报告,二是史诗文本。古英语史诗《贝奥武夫》(Beowulf)的文本便是一例。这份文本以一份手稿的形式保存下来,手稿长达3182行。《贝奥武夫》这首史诗只有这一个文本。学者们对现今学界所界定的该史诗的形成年代有很大异议。界定的年代跨度从7世纪到10世纪末。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学界一直倾向于认为该史诗创编于公元9世纪乃至10世纪晚期,但现在很多学者认为公元8世纪下半叶可能更接近史实。如果这个日期确实成立,那么几乎所有关于《贝奥武夫》的说法都将显得充满了矛盾。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我们只有书面文本,没有语境,没有可识别的史诗传统,也没有史诗艺人可以采访。
另一个矛盾之处是《贝奥武夫》是如何与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史诗传统相连接的。这部被书面记录下的史诗会是口述—笔录的结果吗?就像米尔曼·帕里在前南斯拉夫期间让助手记录下文本那样。这部史诗抑或是靠记忆保存下来的?是不是有人曾听过好多遍这部史诗的演述,然后默记下了诗行并将它们写在纸上?再或者,这部史诗是不是一位后来变得识文断字的史诗艺人用文字的形式记录下了他会唱的曲库?另外一种可能是,这部史诗会不会是一位对古代故事感兴趣的僧侣以史诗的形式、套用一部史诗或多部他曾听过的史诗的情节,创编出的一首长诗?
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们都不得而知。我们手头有的只是一纸文本。对这个文本,我们能做的就是解读它,正如我们解读其他文本一样。无疑,这样的宿命也在等着世界其他地区的活态口头史诗传统。文本的时代终将到来。到那时,我们(或是我们的后辈学人)会不会对《贝奥武夫》有比我们今天更多的了解?我们会不会对这部史诗的年代、起源、口头背景、语境、文本解读的目标和方法等问题百家争鸣?虽然学界的争议激动人心,但对传统的忽视也让人寒心。趁我们现在还有能接近口头传统的直接渠道,从这些传统中收集的知识应该被加以保存,在进行口头诗歌的文本化时应慎之又慎,并且应尽可能多地保留原口头诗歌中的信息。
为了解释说明突厥语世界中口头传统向书写传统转变的过程,我将暂且放下卡拉卡尔帕克人的例子,将注意力转向乌兹别克斯坦人。
1947年,苏联出版了一部由克里姆科维奇(L.I.Klimovich)主编的文集,收录了苏联各民族的文学作品,供各个高等教育机构使用。阿塞拜疆、塔吉克、乌兹别克、库图曼、哈萨克和柯尔克孜族的文学作品均有入选。书中,每一民族的文学作品均以“口头民间艺术”开始,并首先列举几段口头史诗的选段作为样例。关于乌兹别克文学的章节以史诗《阿尔帕米什》(Alpāmish)的一个选段开始。书中是这样介绍这首史诗的:“叙述精湛,结构精巧,作品鼓舞了爱国热情和对家乡、人民的热爱。”在书中,克里姆科维奇选取了该史诗的俄文译本中的一段,译者是列文·潘科夫斯基(Lev Pen’kovskiy)。
文集中选取的史诗版本是1928年根据乌兹别克史诗艺人法兹·约达什·奥列(Fāzil Yoldāshoghli,1872—1955)的演述记录的。潘科夫斯基之所以选择这个版本加以翻译,是因为它一直以来被认为是该史诗的乌兹别克版本中最“全”最“好”的。截至1968年,当民俗学者托拉·米尔拉夫(Tora Mirzaev)发表他关于乌兹别克版本的《阿尔帕米什》的研究时,这首史诗得以被记录下的版本就已有30个左右。这些版本均保存在乌兹别克科学院阿里希尔·纳沃伊研究所(Alisher Navā’I Institute of the Uzbek Academy of Sciences)的档案中。其中的一些版本已经出版,但大多数仍未出版。时至1970年,记录史诗的活动已基本停止。史诗艺人的辉煌时代已经过去了。
乌兹别克斯坦总统伊斯兰·卡里莫夫(Islam Karimov) 宣布1999年为史诗《阿尔帕米什》的千年庆典。这一举措带动了该史诗新版(或再版)的出版,同时也催生了新的研究。另一方面,史诗艺人法兹·约达什·奥列的版本的地位进一步得以巩固。1999年,他所演述的史诗的乌兹别克文版本的全文得以作为学术型版本出版,有在语言学上准确可靠的俄文译文和注释。这个乌兹别克文本与1992年出版的两卷本完全一致,可以说是第一个完整的版本。在它之前,1979年曾出版过的版本稍有不完整之处。而在更早之前,只有一个于1939年出版的经过了大幅缩减和“删改”的版本。这一版本成为了潘科夫斯基在1943、1949和1958年所进行的文学或者说诗性翻译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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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孙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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