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通过何种阐释,这都是到目前为止我们见到的最复杂的宇宙起源论。即使我们无意让文中的二神创造任何事物,它们的存在仍然会赋予天地之间以秩序,来确保宇宙生成之后所有后续的发展。如此说来,宇宙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自生自治的。至此,我们可能还是没有发现一个“外在于被创造的世界的创世者(creator external to the created world)。”但是,我们确实有了外在于被创造的世界的监管者(custodians)——没有这些监管者,这个被创造的世界可能会是失序以及失和的。此外,这段引文似乎支持了郝大维和安乐哲的论断:万物没有一个“根本的起源(radical beginning)。”这段文字所表明的确实如此:在二神经天营地之前,创生万物的某种变化似乎还不太可能。在万物出现之前还有一段存在着的时间,万物不太可能因其自然而生。
如果在上述选自《淮南子》的引文所表现的宇宙起源论中的二神是无须争辩的创始者,[那么我们还可以看到]其他关于原初世界的神话,这其中关于创世的部分更为重要:
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
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
这两段文字驳斥了多数关于“中国没有创世神话”的论证。和《淮南子》中关于二神的传说一样,盘古的故事也开始于万物生成之前,并且描绘了一个从混沌到有序的发展过程,没有一个独立的外在的存在,这一过程就不可能发生。此外,盘古神话以天地分而万物生的方式超出了《淮南子》的叙述。盘古神话让我们想起了有关迪亚马特(Tiamat)和克隆纳斯(Kronos)的神话,以及西方文化传统中的其他创世故事,它们告诉我们世界如何由判分不明的混沌中诞生。
盘古神话常常被持有“中国没有创世神话”这一观点的人否定,原因在于它可能不是中国人自己原创的神话。它很晚才出现在文献记载中,并且,由于它具有印欧及古代近东神话的很多特征,许多学者认为盘古神话借用了某个外来文献(或者若干个外来文献)。例如,尽管牟复礼承认盘古神话“可以被称为是一种创世故事”,但是他紧接着说:
盘古神话在中国的文献纪录中出现的相对较晚,直到公元二世纪前才被世人所知。彼时,中国人自己的独特的宇宙观已经非常成熟,显然这个神话[中的宇宙观和中国的宇宙观]是异源的。虽然在中国南部和东南亚生活的苗人中也产生过类似中国盘古神话的传说,但它很可能是来源于印度的,那里有一个非常相似的创世故事。
但一个关键的事实在于:汉代以前的文献中没有盘古神话的记载,不代表它在汉代以前一定不为人知。牟复礼的推论不仅仅是一个诉诸沉默的谬误(argumentum ex silentio)的范本,还反映了对于神话如何被历史文献记载的误解。从本质上来讲,中国文学中的神话和希腊文学中的神话一样,都是以典故的形式出现而非完整详尽的叙事,其结果就是:最完整的神话集往往是神话作者们的晚期作品,他们有意识地将远古人们留下的相对贫乏的故事框架填充完整。现存最好的希腊神话的两个文本,一部据说是雅典的阿波罗多鲁斯(Apollodorus of Athens,公元前180年)的《文库》(The Library)——但其实至少两个世纪之后才写作完成;另一部是鲍桑尼亚(Pausanias,公元二世纪)的《希腊志》(Description of Greece),都具备上述的特征。如果希腊神话中的某些元素——比如,关于赫拉克勒斯(Herakles)杀死半人马族怪兽(Centaur Eurytion)的细节——只能在晚期的一些数据中找到,但我们并不能就此得出结论说此前的希腊人对此一无所知。
即便牟复礼是正确的,盘古神话“来自于印度”,也不能就此将其合理地定性为非中国传统的——同样的原因,我们也不能将大乘佛教视为非中国传统的。事实上,牟复礼所设想的图景只会让他自己的关于外来的创世故事“对中国思想而言毫无意义”的论断失效。正相反,“中国思想”(如果这里甚至允许使用这样一个还原论者的谎言)在其整个文明史上都热切地搜寻和容纳外来观念。
但是,还有另外一个创世神话,毫无疑问是属于中国传统的,可以驳斥一切以正统性为由的异议者:
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絙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者,絙人也。
这则著名的神话出自已经遗失的由著名的批评家应劭(约公元189~194)写作的题为“辨惑”的文章中。因为该段引文的上下文已经无从所知,应劭本人对此的看法也不太可能明确了,但是这篇文章的题目(和这篇文章的开篇语“俗说”一起)表明他不相信也不赞同这个传说。当然,事实是,如果应劭觉得有必要来批评这个故事,说明它[在当时]广为传播。就好像王充(公元27年~约100年)的名作《论衡》一样,应劭对于民众信仰的批评被历史学家用来作为大众信仰和实践的证据。此外,这条从一篇已经遗失的文章中保留下来的特殊线索可能并非巧合:一代又一代的评论家把它当作人尽皆知(来源于口口相传的故事和图像艺术中)的权威典故来引用。
对于将女娲的故事作为创世神话,也有一种大家熟知的反对意见:这不是一个“从虚无中创生万有”的创世故事。很显然,[在这个故事中]天地已经存在,就像那些女娲用来补天的材料一样。而且同样的故事中还说女娲是伏羲的妹妹;因此,无论神圣与否,她甚至都不是出现在宇宙中的第一个有知觉的生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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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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