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作为反抗的回忆:“天子地被破坏”故事
毋庸置疑,富有“王气”或“天子气”的风水宝地,隐喻着地域社会可能存在着反叛的“天数”,历朝统治者自然会防患于未然,以期及时制止民间社会寻找“天子地”的任何政治野心。各地流行的“天子地被破坏”故事类型,基本属于一种被征服者和被压迫者角色的民间叙事风格,更接近于一种“作为反抗的回忆”,即“与现实对立或与历史真实对立的回忆”。由于这些风水叙事都有具体的“时空关联”和“群体关联”的范围,提供了地方叙事者进行反复回忆的线索,从而表达了自身的集体情感和身份认同意识。
其实,有关王气或天子气的观念,与“分野”和“龙脉”的观念相辅相成,早在秦汉时期应该就已经成为一种王朝统治者的“共识”。司马迁在《史记·六国年表》有一段话最有代表性:“或曰‘东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孰’。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常于西北。故禹兴于西羌,汤起于毫,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秦之帝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也就是说,中国西北有“收实功”的王者气,而东南则是潜藏着“作事者”的危险。因此,历代王朝总是不放心于东南的治理。《晋书·元帝纪》称:“始秦时望气者云‘五百年后金陵有天子气’,故始皇东游以厌之,改其地曰秣陵,堑北山以绝其势。”破坏南东的“天子气”,其实是一种王朝防患东南的历史情结使然。
闽粤地区早在秦汉时间就已纳入“大一统”的中国政治版图,因此秦始皇专门破坏东南的“天子地”的传说一直不绝。根据《寰宇记》记载,东晋望气者言建宁府建安县白鹤山“有异气,命工凿之,朝凿暮合,已而有白鹤又翔其上”;《闽中记》则列有闽县的风水传说:“秦始皇时,望气者云‘此山有金鸡之祥’,遂斸断山脊,且厌王气。旧断处为人行路,号曰鸡公巷。”清代屈大均则记录广州的风水故事:“广州治背山面海,地势开阳,风云之所蒸变,日月之所摩荡,往往有雄霸之气。城北马鞍岗,秦时常有紫云黄气之异,占者以为天子气。始皇遣人衣绣衣,凿破是岗。……故粤谣云‘一片紫云南海起,秦皇频凿马鞍岗’。”这类风水叙事是否信史不得而知,毋宁说是地方的“神话化”的历史,是一种寓意着“政治大一统”观念的普遍化的地方历史记忆。
德国民俗学家艾伯华总结了中国民间的风水遭遇破坏的故事类型的母题素:
(1)一具尸体埋在一块风水宝地上;
(2)产生了奇特的征兆(事主来日将可发迹);
(3)由于事主恐惧,风水遭到破坏;已经开始的征兆停止了。
福建盛传各类“有天子地,无天子福”的风水故事,应是上述故事类型的一种变型,基本上是属于地方的文化记忆,并“不是有据可查的历史,而只是被回忆的历史”。其中,泉州人还有“沉东京,浮福建”和“泉州做战场,天子下南来”等谶谣。当代老百姓甚至将这些谶谣同未来的“台海战争”进行想象和勾连。福建“天子地”故事类型有多种异本:
(1)某地或某族的风水地本来要出天子的;
(2)因事主不听劝告或触犯禁忌,奇特的征兆被统治者及代理人知道了;
(3)王朝统治者及其代理人破坏天子地,出不了天子。
我们试摘录《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县市分卷的部分记录,略作分析(表2-1)。
上述福建“天子地”故事类型应该是比较晚近的产物。叙事时间涉及宋代、明代、清代,地点涉及福建不同的县区。有些叙事还围绕着地方比较重大的事件而展开,隐喻着边陲的政治认同分化趋向和地方反抗的碎片记忆(如地方官吏压迫、举事造反或起义)。其中上杭竹马村故事和永春陈思义故事系将正史故事(朱元璋杀功臣、陈思义起义)进行演义,将真实的历史创造性地变成神话化的历史。而这些故事母题以嘲弄的口吻,指责中央王朝(皇帝)或地方官吏破坏天子地,喻示着王朝统治力量在地方的显性侵入和强势征服,以及地方社会对于王朝治理的不满情绪。
在福建,据称被官府破坏的“天子地”遗迹,甚至成为当地人借古凭吊抒怀的场所。如长汀“天子地”———“猴叻脑”尚保存着石锁、石链的遗迹。龙岩中福山空道教(真空教,清代同治年间由廖帝聘创立的戒毒宗教)道堂的前面,至今保存着一条人为破坏的深沟,从山脉破肚穿过。当地人传说此沟与该山有天子地有关系。
随着近世东南的乡族社会的发展,儒家的礼教教化实践也有效地刺激了地方以“华夏化”的文明认同。福建族谱都有家族“天子地”被破坏的历史记忆,从另一个侧面凸显了“正统论之辨”或“大一统”的观念无所不在。像上杭《梁氏族谱(安定郡忠公系)》云霄陂兜《钟氏族谱》(清光绪稿本)、武平象洞《钟氏族谱》(民国三十五年编)和(新修谱,出版年代不详)都有相关记载,其中云霄和武平的家族故事属于同源异型,所述的埋葬“惊朝之地”或“天子地”的祖先居然不同,叙述的故事也有所差异,显然皆属“神话”的家族历史,无非是在炫耀和塑造家族的自我形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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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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