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我在中山大学策划组织了一个“首届中国非物质文化(刺绣)遗产国际论坛”。乌丙安先生,自然是组委会希望力邀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著名学者之一。在联系过程中,因乌老是我恩师赵仲牧先生的朋友,所以我们的邮件,难免涉及一些学术之外的话题。乌老发来一张他和赵老师的老照片,并谈及照片后面的往事。这些故事我们听过,但照片没有见过。看着他们在大屈辱中仍然挺直腰板甚至保持微笑的年轻面容,回想一代学人在那个时代的经历,令人感慨万分。
加了乌老微信之后,自然的阻隔也消减了。通过微信,我常常可以看到乌老“90后”一样的笑容,看他云游四方的潇洒,乌老也不时对我发在微信上的文字进行评点。
这一切突然就在几天前凝固了。“90后”乌老换了个空间,见他的老朋友去了。
所幸乌老留下了足够多的研究与思想的作品,留给我们,留给这个世界。
这张照片,这两封信,留下的只是一个学者漫长人生中片刻的记忆,但它也已经成为历史的一个证言。
邓启耀先生:
你好!很久没见了,念念!谢谢你的诚挚邀请!
回执、提要发给你。这个论坛主题非常好!及时而准确!很愿意和同行学人见面交流。
另外,发给你一张老照片。那是文革前不久,我和赵仲牧难兄难弟在辽北农村再次“劳改”时的合影。一身的农民劳作打扮,灰头土脑。早在1958年夏季,我和仲牧都只有29岁,因“右派”在辽北那里兴修水库的大跃进中强度劳改,全身水肿,双腿粗涨、踝骨红肿,被强迫全天挑百斤左右的泥土登高筑坝几乎被折磨致死。后来,他们害怕我们死后他们担责任,就先把仲牧送回沈阳辽大的白泥矿场劳改;过了一个多月,再把我送到辽西凌源新生矿山公司铁矿劳改4年,那里死了不少“右派”难友。我骨瘦如柴,62年回到辽大,和仲牧重见,不许我俩教美学、民间文学专业课,改教文选习作。好景不长,1964年,突然一声令下,“老右派”一律下乡在“四清运动”中继续劳改,每天要写“改造日记”,向“组织”汇报劳改思想。66年,文革开始,我和仲牧被继续揪斗,被抄家。红卫兵揪斗仲牧时,同时展览他的所有西装皮鞋,逼他交代所谓“反革命资产阶级家庭的丑恶历史”,动手动脚,极尽羞辱......以后我被开除公职全家被赶到偏远山村戴上了“苏修特务”的帽子,9年后,1978年50岁才回到辽大......。不久,和仲牧分别,我祝他回云南脱离苦海回故乡!他祝我来日方长,有机会云南见!不料从此永别!
照片说明:右一柴河公社村干部、右二乌丙安、右三赵仲牧、右四王向峰(代表辽大党组织监管我们的领导,极左文艺美学教师)、右五以下都是历史上有“国民党”、“战干团”、“三青团”、“伪满国兵”等反动身份的教师。在铁岭开原县柴河公社柴河岸边拍摄。我的大量照片都被抄家抄走,这张侥幸在《毛选》中夹着,留到今天,十分珍贵!
回忆当年(1956-57年)我和仲牧风华正茂的好时光,几乎每天都有切磋美学-哲学的美好记忆,久久难忘!如今他早我先去,给我留下了太多太多的人生感悟!我曾读过你对仲牧追思的网络文章,动人心弦!
借送你这一幅老照片留念,勾起了我一席从未对外讲过的话语,心里也还是有不小的“神伤”!
祝你一切顺利!希望广州番禺见!
乌丙安即日(2013,8,18,11:50)
乌老您好!
刚从学校和新招研究生见面回来,打开电脑,即看到您的来信,让我感到意外惊喜而又百感交集的,是您谈到您和赵老师的这段难忘的经历!
您和赵老师都是我敬仰的老师,我从赵老师那里,也多次听他谈到和推荐您(在知道我也喜欢民俗学之后),知道你们关系非同一般。但能够知道你们当年的故事,特别是看到你们当年的照片,却是十分不易。在云大听赵老师的课,是我们那几届学生感到收获最大的,毕业后我们还一直常往赵老师家里跑,他的教诲更是终身难忘。毫不夸张地说,赵老师影响了我包括我妻子后半生的选择和生活。
发来多年前我写的两篇文章,一篇是赵老师去世后写的,一篇更早些,其中提到的老师即赵老师。
您写的这段文字和照片,如果您同意,我想放到我的博客和云大我们那个班的博客上,因为很多同学都深深怀念着赵老师。
广州12月天气不错,您从冰天雪地里来,正好可以在南方调养一下。由于刺绣论坛时间不长,您来去匆匆太劳累不好,如果安排得过来,就在广州多呆一段时间,带着家人,费用我负责,时间您定。我原定11月中旬以后开一个我主持的国家重大项目“中国宗教艺术遗产调查与数字化保存整理研究”中期成果报告会暨首届媒介人类学论坛。您是这方面的权威,正好给我们把把脉(不必劳神写论文,当然如果有,那是意外之喜)。那个时间可以根据您的方便定,我可以调整在刺绣会之前,也可以在之后。
附件里的邀请函都还没开始发,听了您的安排后,我们改定时间再发。如果有精力讲一两次课,也可以对人类学系和中文系民俗学专业的同学见见面(我正好这学期有一门研究生的“民俗学理论与方法”课),他们都久闻您大名呢!
敬候老师的回复!
学生启耀上
启耀:
恕我直呼你大名,只觉得这样称呼更亲切!
这张老照片送给你,我也同意由你来首次公开发表为好!你笔下对仲牧的真挚追念感情令我读起来隐隐心恸!我常想:我和我的妻子(外国文学教授)还有仲牧好友,当年正在27、8岁的大好年华,对人生充满了美好的或浪漫的理想,却无端惨遭迫害,九死一生活了下来,真是奇迹。又因为仲牧来辽大后正是从我手里接过了“文艺美学”的课程,我55年从北京师大钟老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辽大前身沈阳师院中文系讲授民间文学概论课程,该系原文艺美学教师被打成“胡风反革命分子”抓进了监狱,临时由我兼任美学的课程,因为我的美学功底是主修黄药眠教授的课程,讲的也是黄老的讲义。仲牧来了就直接把课程转给了他,又同在一个文艺理论教研室,于是我俩结成了志同道合的莫逆之交。我妻子成了为仲牧介绍女友的“大媒”,几乎天天见面就辩论各种婚姻观和“独身主义”话题。我和仲牧总是从各种美学派别细细谈起,探讨各家学说的是是非非。仲牧的美学修养深厚,逻辑思维和辩证推理确实超常,令人钦佩。......
但是,极端的动荡把这一切美好的正常生活都打得落花流水,很快我们就被推入生命极限的考验之中,活下来该多么不容易!
......!!
乌丙安(2013,8,18,22:16)
乌老您好!
听您叫启耀,倍感亲切,因为赵老师也这样叫我。
您和赵老师都是亲身体验浩劫并直接受害的一代,其刻骨铭心之痛,从赵老师那里我们已经能够感受到一些。现听您叙述,虽寥寥数言,却可以感知一个人差不多半辈子的折磨!希望这样的劫难不再重演!
广州之行,师母如果能够一起来,最好!您们有什么安排和建议,也可尽管说来。一句话,您和师母是赵老师的知己,作为学生,能够为老师做点什么,也是一个心愿。
夜深了,希望您们都睡了。如果还没睡,请先不要回复,明天再说。
晚安!
学生启耀上
附:乌丙安先生为“首届中国非物质文化(刺绣)遗产国际论坛”(2013,12)提交的论文提要:
中国刺绣工艺遗产的科学保护与依法保护
乌丙安(蒙古族)
(辽宁大学)
中国传统刺绣工艺美术遗产被国务院批准进入国家级非遗项目的共有27个。它们分别归属于16个省、直辖市、自治区、14个民族的40个保护单位。做为传统美术类非遗,刺绣工艺显然是一个重大的保护艺术门类,从中国传统民俗语境出发认定,“锦绣”是被誉为传统美术工艺美中尽美的鉴赏身价。但是,究其实这27个项目并不是可以用同等的标准进入评价体系加以保护的;因此,它们之间就应当给予尽可能的科学分类加以区别,然后再分别制订不同的科技含量较高的保护计划,实施不同的保护方法和技术手段,进而做到符合每个项目的细化了的切实可行的保护措施。在这里,如何准确、完整、具体贯彻执行《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第37条,是关键的关键。当下,各个地方较普遍地对手工技艺产业的开发趋之若鹜,如何执行“合理利用、传承发展”的方针给刺绣遗产保护提出了绕不开的挑战。
【作者注:乌老来信的主要内容,经乌老同意,笔者推荐收入施惟达、段炳昌主编:《薪火相传待后人——赵仲牧先生纪念文集》第4-7页,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4.3。又,经向王向峰老师求证,乌老照片中右起第一人为中文系六五级学生徐长富,毕业后分配到新华社工作。】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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