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艺术民俗志书写
民俗志是一个中国本土化的学术概念,截至目前,国内关于民俗志书写及其范式的学术讨论,一是基于中国古代风俗采录辑成“风俗志”传统,一是受当代西方人类学民族志书写范式反思启示。目前国内关于民俗志书写范式的讨论,主要有董晓萍针对传统的“文献民俗志”,提出强调实地调查的“田野民俗志”及其作业范式,完成学术资料集成和理论阐释;刘铁梁的“标志性文化统领式民俗志”;黄龙光的“主体生活串联式民俗志”等。张士闪等对那种将超稳定民俗知识进行凝固幻象式书写的传统民俗志范式提出反思,强调民俗志书写中对民俗知识交流性和主体性的重视,但未就专业艺术民俗志书写的独特性和可行性提出建议。旁观艺术学学科,早有音乐志、舞蹈志、戏曲志等专业志书及其撰写标准。对民俗艺术进行深入的田野调查,是我们获取研究资料的前提和过程,这些第一手的资料和第二手的文献经过比对整合,就成为我们着手书写民俗学特有的研究成果———研究性民俗志的重要支撑资料。目前,针对专门的艺术民俗志书写范式鲜有探讨。民俗学视阈下的艺术民俗志旨在以文化整体观为指导,突破各艺术专志集中关注某类艺术形式美学的单一性、孤立性局限,将(民间)艺术视作在一定的自然、社会环境下以主体生活为主轴生发的一系列协调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群之间多重关系的一个综合性文化系统进行书写。刻板书写与个性化书写的区别只在于书写风格的不同,只要遵循严谨科学的书写原则就不成问题,但在书写构架及内容安排上,艺术民俗志的书写至少应包含艺术本位、民俗主体以及学科理论等三个重要部分。
(一)艺术本位凸显
艺术民俗志与一般的民俗志不同,它要在民俗志的文化书写中突出对民俗艺术的框定和聚焦,属于一种艺术类专业民俗志。各类鲜活的民俗艺术及其美学形式既是艺术民俗志书写中首先必需的关注点,也是我们全面展开民俗艺术田野调查的制高点。这里的艺术概念,不仅指以形式审美为主的传统艺术理念及其艺术形态,更指在一定自然、社会环境下生活化的民间艺术,它是有着内部高度一致性的作为整体的民俗艺术。我们强调艺术民俗志书写中的艺术本位凸显,但艺术民俗志又不能回归到传统的艺术志并与之重合,因为传统的艺术志是一种艺术学视野下对艺术本体的标本式描写,它往往对某一具体艺术门类作艺术形态学方面的专业化描写并形成客观的艺术资料集,不太强调自然、社会环境以及艺术展演现场的立体情境,也不太触及艺术背后主体现实的生活世界与深层的精神世界。艺术民俗志书写,当然必须要给予艺术本体足够的分量和重视,必须凸显对艺术本体的精细描写和学理分析。“在记录艺术时,不仅要记录其与文化之间的关系,对其艺术形式的记录也是非常重要的,从图像艺术来说,要包括色彩、构图、表现手法、质感、肌理、材质等方面的记录,对音乐和歌曲则包括了其乐器、演奏及演唱方式、曲调、乐谱等方面的记录。”除了图像和歌舞等民俗艺术,还有各类精巧绝伦的手工技艺类民俗艺术,更要注重并加强对器物本身形式美以及工艺美的专业化描写。艺术自古便以各种形式和符号巧妙地表征族群内在审美内涵、特性及其价值,所以在民俗艺术田野调查和艺术民俗志书写过程中,抛开艺术学形态模式的审美实践是不明智的,也不符合民俗艺术作为一个特殊艺术种类的客观真实性。
目前,对于国内大多数民俗学者而言,不论因为被灵动、震撼并富于生活气息的民俗艺术所吸引,还是出于个性化研究旨趣而走上民俗艺术研究道路,在艺术民俗志书写中自如地凸显艺术本位并非易事,即使是对艺术民俗学者而言也绝非易事。“研究者基于艺术形式本身的分析没有达到一定的深度,就急不可待地绕到艺术背后来言说‘文化整体’,而在此基础上所写作的艺术民族志难免是隔鞋搔痒。”作为一门分支学科的艺术民俗学至今仍未真正建立起来,在相应的专业人才培养方面,长期以来我们缺乏艺术学特别是艺术形态学的学科背景和知识熏陶,导致我们在诸如民间歌谣音乐学方面、民俗舞蹈舞蹈学方面、民间美术的线条色彩搭配等方面的描写和阐释,在一定程度上遭遇尴尬。今天,虽然已有一定量的艺术民俗志研究成果面世,但遗憾的是,由于艺术学专业知识的欠缺及其分析话语工具的缺失,敢于直面民俗艺术的艺术本体并尝试给予专业描写和深入阐释的少之又少,有的甚至可能刻意回避了这个致命的问题。因此,在民俗艺术的调查研究中,除了在外部进行多学科联合团队攻关外,必须加强民俗学学科的内部建设,夯实艺术专业师资引进、人才培养方案设定以及民俗艺术田野调查训练等各环节工作,在民俗学专业研究生教学中补全艺术学基础理论、艺术史概论以及各相关门类艺术学方面的专业知识。同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可以有效汲取民族音乐学、艺术人类学等相关学科的经验和做法。
(二)民俗主体观照
民俗艺术作为一种特殊的艺术类别,是一种艺术化的社会生活,更是广大民众的一种文化模式。民俗艺术作为一个客体,不可能凭空产生,其产生和发展离不开一定的自然、社会环境,更离不开千百年来主动适应自然、社会环境从而创造和享用艺术的民俗主体。正是作为民俗主体的广大民众为协调天、地、人、神之间的多重关系,才千百年来代代口耳相承地创造和发展了数量丰富、形态各异、内涵独特的民俗艺术。那种一度脱离民俗艺术赖以依存的生活语境,脱离操弄民俗艺术的主体而进行的事项研究,实乃一种脱域化、去主体化的抽象民俗艺术研究,它将艺术从现实的日常民俗生活中剥离出来,强行割裂了民俗艺术和艺术主体之间的血缘关系。艺术民俗志的书写,不能像过去一样依俗而俗,要从俗而民,我们不仅要描写艺术之美,还要揭示民俗之美,最后要回到民众主体及其日常生活上来,从学理上阐释他们如何通过民俗艺术,艺术化地处理其物质生产和精神生活等相关民生问题。一套精美的民族服饰摆在博物馆,一首动听的民歌离开了传统歌场,不仅远离了日常展演的时空语境,更远离了绣制、穿戴服饰的绣娘以及创作、演唱民歌的歌师。在当前民俗学的研究视阈下,这种远离使民俗艺术失去其原生价值,终成一个个没有生命力的艺术符号。
民俗艺术首先是民俗的活化艺术,是一种活态的艺术而不是孤立、静止的符号艺术,因此,我们要自觉地将艺术置入民俗生发的具体生活语境中进行全方位观察。民俗艺术一旦脱离其生活场景将变得毫无意义,离开民俗主体的操弄,民俗艺术绝无可能产生。不论田野调查还是民俗志书写,重要的是须以民俗主体的生活为线索,重点关注和描写民俗艺术如何被主体创造、展演的整个动态过程,从而揭示民俗主体通过艺术审美实践表达的价值诉求和精神展现。艺术民俗志式调查研究及其书写,不仅要以吸引眼球的绚丽缤纷的艺术符号为切入点,分析那些特色鲜明的艺术载体形式、特征及其表征关系,更为重要的是,艺术民俗志研究的要旨是对艺术所处的民俗情境及其艺术化的民俗生活进行条分缕析的阐释,不仅对民俗艺术本体进行艺术学的专业化描写,而且要深挖艺术背后所蕴藏的文化内涵及其民俗主体的人文精神与气质特征,找出民俗艺术与族群社会之间的有机联系,总结民俗艺术何以被世代传承以及世代传承的规律。
(三)学科理论对接
民俗研究是民俗学学科发展的基础,但要真正提升民俗学的学术水准,加强民俗学学科理论和方法建设,光有民俗研究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应自觉地将民俗研究转化为民俗学研究。民俗艺术调查及艺术民俗志书写,主要是在民俗学的学科框架内进行的一种专业化整体性艺术研究。“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意识到,如果没有扎实的调查采样,我们的民俗学和人类学理论容易沦为纸上谈兵;如果没有深厚的理论素养,我们的调查采样也容易流于浮浅片面。理论建设和实地调查,是我们学科建设有机互补的两个方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缺一不可。”民俗学长期以来被斥为“材料之学”,甚至被指责所搜集整理的民俗资料因零散、碎片化甚至自相抵牾从而缺乏科学性,这不仅由于长期以来我们将研究对象———民俗视为去主体化、去语境化的抽象的“俗”,同时也由于民俗学田野作业及民俗志写作至今缺乏一种公认的严谨科学的学术规范。今天民俗学学科内部针对民俗志书写范式的反思正是基于此。事实上,民俗学不仅是材料之学,而且是理论之学。通过从表层鲜活的民俗艺术能指符号入手,到深层的文化语义探索,再到更深层的所指———民俗主体深挖,从外到内,由技入道,通过描写民俗艺术形态美学,挖掘其人文内涵以及民俗主体的生活世界,为民俗学及相关学科提供最详实最严谨的第一手学术研究资料,同时从记录民俗的材料搜集整理到学科理论反思和对接。艺术民俗志书写必须要有自觉的学科意识,以问题为导向,从一个个具体的民俗研究个案上升到抽象的理论思考上,才能有效避免当前民俗学研究的碎片化趋向。
民俗艺术研究必须带有问题意识,但问题意识不会凭空而来,它是从对民俗学、艺术学等相关学科学术史的全面回顾、梳理和反思中得来的。这里的民俗艺术研究的问题意识,不仅包括民俗学追溯民俗、阐释民俗的常规本体研究问题意识,还包括民俗学视野下进行研究的学科问题意识。长期以来我们的民俗研究缺乏一种民俗学学科意识,不论物质民俗、精神民俗还是社会组织民俗研究,都习惯于将具体的民俗事象信手拈来即着手进行诸如形式内涵、价值功能等民俗本体解析,既没有做好学术史耙梳,也没有进行学科理论思考,很多研究往往停留在一种相对封闭的静止而肤浅的描写上,述而不论,在某种程度上往往放任研究者个性化的主观随意性,导致长期以来民俗学学科的理论建设停滞不前。在全面强调田野调查的今天,加上学界普遍存在浮躁功利的学风,我们的研究显得既缺乏历史厚度,也没有学术理论深度,有效学术对话机制的缺乏导致大多数研究成果沦为一种学术自言自语。加强民俗艺术研究的理论对接,要从基本的学术概念出发,结合所选定的具体民俗艺术研究对象,一方面从纵向的学科传统、学术史进行回溯,对接已有相关艺术门类、艺术概念、艺术史研究成果进行反思述评,另一方面,对横向的国外民俗学研究最新理论成果进行译介反思,纵横两方面结合起来共同推进民俗学学科理论建设。当前,我们在译介、述评、反思国外民俗学最新理论成果方面明显不足,诸如对伪民俗、民俗主义、文化本真性、灾害民俗学、公共民俗学、表演理论等重要学术概念的讨论和思考,仍未引起学界广泛、持续而深入的讨论。这不仅囿于我们蹩脚的外语能力,更囿于长期以来中国民俗学研究未养成一种理论思考的习惯。
结语
民俗学的民俗研究与人类学、民族学的文化研究有相似性,也有其独特性,它不仅要求研究者奔赴田野参与观察,搜集整理第一手资料,而且要求全面搜集耙梳民俗历史文献、研究成果等相关二手资料,这主要源于中国古代“采俗补史”的民俗记录书写传统。民俗历史文献释读和田野调查,作为民俗研究的“两条腿”,共同支撑起了民俗学学科的学术实践。民俗艺术作为一种鲜活跃动的生活化民众艺术,要求调查者不仅要以文化整体观视野全面参与,亲身感受,而且可以借鉴表演理论的事件研究范式,对自然历史语境与社会文化情境中的民俗艺术审美实践,以及社会政治等多重关系中的民俗艺术展演呈现,进行一种在地化全观式追踪调查。同时,搜集梳理相关历史文献研究资料,实现一种超越当前小地方主义、族裔主义的跨时空民俗艺术全景式研究。
艺术民俗志与艺术民族志也有所不同,艺术民俗志更倾向于对民俗艺术的形式、仪轨进行深描式观察和微观式记录,这是民俗学一贯擅于对民俗文化表征系统进行细节化精致描写与解析的学科传统的结果。艺术民俗志式田野调查是民俗艺术研究的一把学术利器,艺术民俗志书写不仅要从民俗艺术外在精美灵动的艺术形态入手,由表及里,观照艺术背后自为操弄艺术实践的民俗主体,最后还要能够上升到一定的学术、学科理论方法的探讨上。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在把握民俗艺术形式美学符号特征的基础上,总结地方或族群整体的深层审美取向,进一步揭示地方或族群民俗艺术实践的意义世界及其文化逻辑,最后逐渐建构民俗学、人类学有关民俗艺术研究的理论体系。
(本文刊载于《艺术探索》2017年第2期,注释及参考文献详见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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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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