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大槐树:祖先记忆、家园象征与族群历史》,赵世瑜 著,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刘志伟:赵老师讲的我们这些读书人或者学者对乡民的影响,我讲一个很有趣的例子,有两种。有一种是我们好为人师,跑到乡下教乡民,那个我不想讲,这是一个恶劣的例子。我要讲一个不恶劣的、很好玩的例子。我们知道香港新界地区从清代以来,一直保留了乡村的仪式,他们很多村子里面最重要的、最大规模的,常常跟乡村联盟有关的仪式是打醮,有些60年一次,有些10年一次、有些12年一次,有些是每年一次。这个仪式是我们观察乡村非常好的场所,是一个机会。所以我从1988年开始,我和一个很好的朋友——现在在香港中文大学教书的蔡志祥,一起看了30年,我们当时也是非常虚心、去学习了解。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有一次我们也是在看,也问主持仪式的人这些事情,主持人不耐烦,说你不要问我,有一个家伙叫蔡志祥,他已经写了一本书,就在三联书店(香港)出版,你们去看那本书好了。过了一两年,再去看仪式,发现跟我们以前看的不一样了,他说我们根据蔡志祥教授那本书讲的,我们已经调整过来了。为什么会这样,是蔡志祥讲错了吗?其实蔡志祥是讲不同村子里面的不同格局、布局的问题,每个村子都有每个村子的仪式,而不是同一个标准,结果这个村子做的时候就按照书上讲的改了。
我讲这个例子是说,我们研究者对自己的行为一定要有足够的自觉,一方面我们不应该影响或者干预,甚至强加给乡民(自己的观念),但是我们也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乡民。所以做研究的时候,我们要知道在乡村里面,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方法,我们在乡村里面看到的各种各样的东西,好多东西很可能是不同时候的人私自带进来教他们的东西,他们当然有选择、也有改造,但其实是不断地吸收这些东西,形成我们现在看到的东西。反过来,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清醒认识,你可以在这里面看到很多历史的变化。
至于刚才赵老师讲的差不多是我们这一行的做事原则,赵老师已经讲得很好,我就不多讲了。
郑振满:我补充一点,这是我特别有兴趣的话题,所谓多元的问题,也是我的老师和前辈一直教我的,要注意多元性。我们学者往往从形而上学的概念体系出来,我们很容易把研究对象同质化,诸如说莆田系是这个样子、这些乡村是这个样子……但是任何的对象都是很多元的,老百姓当中有各种各样的人,是有很多人参与的,参与的历史过程、因素都是很多元的,有的从国家来的、有的从宗教来的、有的是从海外来的,所以是有很多人参与的历史过程,所以我们要有这种一开始我写这个就是“多元”的假设,这是正常的,这不是矛盾。这种多元的状况反映到传说,有各种各样的传说;反映到文献,有各种各样的文本,其实我们有很多历史发生,然后可以看看它是怎么互动的。
我最喜欢讲一个例子,比如我们进一个庙,你不可以说它是佛教还是道教,还是哪一个教派,里面的神在变、仪式也在变,它一定是很多元的,我们要懂得在这里面去找出它的历史,其实不同来源的东西它建造出的东西不一样。我有一位学生,他的博士论文做的就是在一个村落里面,大概一千年时间,道教什么时候进来、佛教什么时候进来、儒教什么时候进来,地方上各种各样的文化传统、巫术的传统什么时候进来,等等,这其实就是我们基本的一个出发点。
赵世瑜:这让我想起一个例子。也是我们三个人,清明节前跑去重庆,我们去了一个地方叫做偏岩古镇,现在已经弄成了一个旅游景点。我们去了以后就发现,所谓的古镇其实就是一条街,那个街不是像我们去丽江或者凤凰古城这种地方,这里没有卖什么旅游产品的,都是卖当地人生活的产品,包括一些农具、零件等等。可能很多读者朋友都去过那一类地方,中间一条街,两边是店铺,一路走,我们中间也碰到一些人,我们跟老人家聊天。因为我们去的时候正好是清明节的前一天,外地的家人都开始回来准备第二天去祖墓去祭祖,我们就问他们的祖墓在哪儿,我们开着车就跟着他们一起去。
其实我们在西南的生活经验中,很多这类古街都叫“Gai”,赶集叫“赶Gai”。但是接下来到处各种旅游设施上都写着“偏岩古镇”,其实这个古镇的概念哪儿来的呢?这跟江南古镇当年做旅游的思路有关,都觉得叫“古镇”是可以把大家“忽悠”来。其实,我们叫它“古街”也是可以的。
这个状态和背后的把周围的那些人集聚来的方式是非常不同的,当然和这山区、自然生态的特点也有一些关系。现在有很多地方都是按照江南的模式再做,然而江南内部还是有很大的差异,是我们也把它同质化了,就像郑老师刚刚讲的,就变成一种东西——不管你是浙江还是江苏,是太湖流域的东边还是西边、靠山的还是靠湖的,全都弄得一样的,这是真正可怕的地方。这不是简简单单的,在现实生活中模式化的一个结果,是我们今天的人对传统生活采取了一种模式化——对过去的生活不了解,也许是觉得过去是那样,所以到现在也是一样的。这当然也是让我们一直到现在还能坚持“跑”(田野)的动力所在。
继续浏览:1 | 2 | 3 |
文章来源:澎湃新闻·私家历史 2018-06-25 【本文责编:孟令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