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盘瓠神话不同于族源叙事, 它的重点不是讲述某一文化事象在族群内部兴起之过程, 也不是族群内部封闭性的叙事, 即划定不同族群的标准;它只是“识别各支系范畴的标志”, 因此它只在瑶族某一群体中流传就很正常, 而且它的重点在于言说秩序与从属关系, 而过山瑶恰是最需要这一叙事的群体。过山瑶出现于文献记载, 较早的应是嘉庆版《广西通志》, 即“义宁瑶有三:一曰盘古瑶, 衣裈皆青布, 系腰以花山, 包头以花锦。能汉语。……伐木耕山, 土薄则去, 故又名过山瑶。”早在20世纪30年代, 胡耐安的调查中就已经阐述过山瑶与八排瑶 (深山瑶) 之间的差异, 他们不固守于土地, 坚持盘瓠神话叙事中在“崇山峻岭”间自由游走, 亦不接受中央政权的苛责, 不承担赋役、不受基层乡村组织的规约。尽管他们分散四处, 但群落标志鲜明。在特殊的社会体系与社会生产中, 他们与周边汉族、壮族等交往甚多, 语言能力极强。正像盘瓠叙事所述, 他们需要处理各种族群之间的秩序、地域边界以及他们与中央王朝的从属关系等。神话不仅只是对过去的追溯, 它还与现实关系紧密。正如杨·范西纳 (JanVansina) 所说:“大量的神话都完全是对现存的世界与社会做出解释, 其功能就是为了证明现存的政治结构。”对于过山瑶而言, “过山榜”的出现恰是如此。因为随着时代发展, 《搜神记》《后汉书》等所述盘瓠叙事的内容与社会结构开始格格不入, 承载群体必然会进行文化调适 (adaptation) , 以便适应自身的需求。“岭南板瑶有榜文一种, 自谓先世所传, 内列榜令律例条券牒文等项。上盖离奇怪诞文之篆文印信。……此文显然是由许多时期之多种传说和文件集合而成。但经历世传抄, 遂致讹伪日甚, 不能完全置信。但就大体而论, 这确是岭南徭人之重要的历史文献。”f在这过程中, 过山瑶产生了诸多盘瓠型神话叙事, 而且这一叙事从“他者”视野转换为“自我”族内叙述。当然在诸多的“过山榜”中无所谓谁为“标准”, 正如利奇所说, 神话不能分出“正确”和“不正确”的版本, “就克钦神话而言, 其中的矛盾和不一致根本无法消除。它们是神话的根本。同一个故事如果有多个不同版本的话, 没有哪个版本比别的‘更正确些’。”在“过山榜”中, 异文众多, 但基本上都包括了“盘瓠型神话叙事”“十二姓由来”“迁徙生活及其规约”, 当然后两者都是基于“盘瓠型神话叙事”的拓展。盘瓠神话叙事中的秩序, 规约了他们的迁徙生活以及群体意识, 同时也标明了他们与中央王朝 (主要指向汉族) 的政治从属关系。限于篇幅, 在此不再一一罗列“过山榜”各文, 而就不同文本进行概述论析。在“过山榜”中, 盘瓠的形象发生了变化, 渲染其威猛、强大, 强调其“王者身份”, 如持有榜文者变为“盘皇子孙”, 且“盘护王龙犬有猛虎之威”。这与笔者在湘桂一带调查时所见到的盘王像之形象吻合。在新的塑像中, 盘王已经变成了君临天下的“王者”, 特别是湖南江永“盘王像”。而在盘王庙中, 雕塑也是盘王居中, 十二姓氏的盘王子孙分列两边。“过山榜”中提及的盘瓠护国立功, 国家之王有平王、盘王等不同名称, 对手也是变换多样, 有紫王、高王等, 盘瓠的死亡方式也描述不同, 但叙述的核心情节依然是“盘护 (瓠) 功劳, 朕知非小, 封世袭之臣, 勃 (敕) 享国公之职。”盘瓠死后, “描成人貌之容, ……应 (广) 受子女祭祀。”王瑶子孙, “出 (给) 管山照 (营) 神, 蠲免身丁夫役。评王券牒发天下一十 (三) 省, 万顷江山。”这在过山瑶的度戒 (阶) 仪式中亦有展示, 度戒 (阶) 之后的“师男可以获得一张任免书, 加冕仪式后即可封官任职, 师男可以自己选择去目的地去做省长或其他职务。”f这也是通过仪式对盘瓠型神话叙事深层结构“秩序”的隐喻。湖南江永民间收藏者田万载收藏了一份道光年间的“徭民”纠纷的审判文书, 其中附有一张道光元年 (1821年) 瑶汉划分地界图。在此只是想作为过山瑶在迁徙过程中, 彼此的分界秩序极为重要的例证, 当然这也是他们社会体系与生产方式的重要根基。此外“过山榜”文中还强调“日后居住久远, 人种山穷, 开枝分派, 圣旨敕下, 许各出山另择山场”, “王徭子孙之女, 不许嫁与百姓为婚。……强夺王徭妻女, 罪不轻恕。”甚至有更详细之规定, 如“途中逢人不许作揖, 过渡不用钱, 见官不下跪, 耕山不纳税。……”在“过山榜”文中, 开始加入“七日”这一情节单元, “犬当七日之饿”, 这与之后的“渡海叙事”在时间上有了一定关联。
从上述详细的条文, 可以看出在盘瓠型神话叙事基础上, “过山榜”这一“我者”神话文书或称为书写型神话文本, 成为过山瑶社会秩序与行为规范之表述, 同时也清晰呈现了过山瑶与中央王朝的政治隶属关系。至于它们在当下社会的功能, 属于另外的问题, 在此不予探讨。
总之, 通过对从汉代至民国盘瓠神话叙事的文献记载及“过山榜”文中盘瓠型神话叙事的阐释, 可以看出, 过山瑶的盘瓠神话叙事并不是族源神话;这一神话叙事无论是“他者”演述, 还是“自我”叙事, 其深层都是一种“秩序与关系”的言说。
(本文原刊于《民间文化论坛》2017年第3期,注释及参考文献详见原文。)
继续浏览:1 | 2 | 3 |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刘艳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