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研究:既要讲传承,也要讲梯队
我们的教科书上说,人类学家在一个调查点的调查,一个周期的时间不要太短。费孝通先生的江村研究点和林先生的古田研究点,都不少于80年。让·鲁什(法国人类学家,民族志电影的重要先驱者)的弟子说,他们在北非马里的研究也超过80年。就是从让·鲁什开始,一辈辈地研究。让更多的新人参加到有名的研究点上进行田野调查,一辈一辈出新的思想。
费先生在《江村经济》里使用了功能主义的表达,林先生比费先生晚回国几年,他把哈佛大学功能主义的一个新的理论延伸——平衡论带回来了。《金翼》这本书就是用平衡论写的。研究他们二位的作品可以发现,一个时代的理论会影响当时的研究生们,我也找到了林先生所在研究生班同学的作品,有的同学做爱尔兰乡镇的研究,还有做工业社会的研究,可以看到,同一个理论在不同的领域呈现了新的研究转换。
他们是一代成功的学者,而再往下延续的作品,并不是说回过头来挑先驱者的错,反而因为先驱者已经提供了一个蓝本,后来者会方便很多。后来者再做同一地点的研究时,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只能是想,在先驱者的肩膀上,能够做出什么样新的贡献。《银翅》的英文版也是想进一步解说和发展原来的研究,比如说老师们经常给学生讲的社会记忆、集体记忆。那我想,如果社会记忆、集体记忆的研究理念,转换到中国这个汉人社会的场景里,家族主义的记忆应该是最抢眼的学术点。我们的英文版因排版的原因,改动的空间很小,但在解释何以金翼之家能在数十年间再度异军突起,还是补充了一项来自中国本土理念的需卦和革卦的转换性解释。
人类学纪录片:新技术所产生的新意是不可预料的
在影视人类学的探讨和文字作品上,1839年照片发明之后,插图成为了文本创作的辅助。电影出现以后,一直到今天,国际学界对于影视作品,还没有像论文那么重视。可是这世界变化太大了,特别是数字技术之后。现在看来,文字系统和图像系统是不可替代的,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文字和图像互补。
多年来,我们倡导老师和学生团队在做人类调研时最好能顺手拍摄。当年《努尔人---对尼罗河畔一个人群的生活方式和政治制度的描述》(英国社会文化人类学家埃文思·普里查德所著)这么重要的一本书,在欧美的教学里就是找不到相关人类学电影。书里有描述,但是lineage system(宗族制度)到底是什么样的?后来,终于找到一个非人类学的新闻记录,直观而明了,总算对努尔人社会有个背景性视屏配合教学,促进了文化的理解。这就是电影的好处。
当今中国和欧美的人类学教学,就更离不开电影了。比如《人类学概论》和《人类学通论》两本教材,我们分别添加了电影教材部分,共有十几个人类学纪录片入选教材。这样一来,广大师生很容易在教室里观摩世界上多样性的文化。比如讲《金翼》,后面有一个相配合的电影《端午节》看,这样就很容易接受了。
去年,我请来了让·鲁什的弟子。在16mm数字摄像机面世之后,让·鲁什鼓励他的学生应用新技术。因为新的技术有时会促进对文化的理解。着手新技术的实践,对原来的研究会有一个推动,所产生的新意是不可预料的。
让·鲁什先生的两个弟子,一个是70多岁的范华教授(Fava Patrice,法国影视人类学家),他喜欢使用传统的手法,把道教的仪式的程序仔细地记录下来;而另外一个弟子瓦努努(Nadine Wanono,法国影视人类学家)教授,她喜欢用新手法,所以当让·鲁什提出使用新技术后,她就率先用起了16mm的机器。瓦努努教授在当代法国主持一个数字电影节。这个数字人类学电影展映强调纪录片的新技术新手法,他们总爱说没有新意、新技术就别来(参加),以此鼓励创新。
纪录片《金翼山谷的冬至》:数字电影辅助文字系统,实现前所未有的互动
我们两辈人接续性地在这个点(金翼之家)研究,前后研究的关联性和不同的创新点,形成了这个点上的多向度研究。我从1970年代开始摄影,在1980年代,水口电站(《金翼》中的地点)改变水位,张芬洲(《金翼》小说中主人公黄东林的姐夫)家,这个风水最好的地方被淹了。他家的大房子现已失存,不过在水淹前,我们提前都拍摄好了。林先生住山谷边的台地,风水不如姐夫家,反而没被淹,还发家了。我拍了这个地方的最后一次端午节(纪录片《端午节》,入围1992年美国纽约玛格丽特·米德电影节)。如今电影里的谷口、水口镇已经沉在水下,却在我们的电影里永存。
那些在《银翅》里推动银耳食用菌革命的主人公们,可以在我们的新电影《金翼山谷的冬至》里找到。现在古田县的银耳产量占全世界90%,香菇也做得非常好。当年书里的主人公克服了很多困难,遭遇了社会歧视,但他们团结起来,积极参与科学实验,扩大产量和行销,走在市场竞争的前列。书里讲了政治、经济和宗教等宏大的议题,也写到了普通农民的生活场景。而当他们在外在市场竞争,回到山谷的熟人社会,他们是如何参加平和的、周而复始的节令活动呢?
我想要表达的是,论文和专著所能解答的问题,那些诠释的诠释,留在论文和专著里;而那些文字系统不好展示的,特别是情感的、内心的、直觉的东西,电影在这方面能够起到独特的作用,而数字技术则使影像表现大大超越16毫米摄影机时代。
现在能够进到欧美教学系统的中国文化研究成果,尤为缺少。中国人类学家们几十年的传承和努力,一些非常好的作品不断涌现,如果有英文的话,就能够进入全世界的英语教学和学术圈,对全世界了解中国文化能起到更好的作用,这既是一个传播中国文化的机会,又是一个学术交流的渠道。比如,《银翅》英文书刚刚出版,熟悉的外国教授朋友已经开始使用我们围绕《金翼》的新书和新电影作品了。马上我会到参与过冬至拍摄和国际人类学网上教学的坎特伯雷大学(新西兰)讲座,相信今年有更多的大学开始选用上述论著和电影系列的作品了,当然,这一系列作品还在持续,现在卷入的多学科师生也越来越多。
纪录片中新手法的应用和跨学科的尝试
两年前,我想如果我再做一个电影的话,那我挑哪个题目呢?中国有很多节令,后来我发现冬至很适合,因为在当地有一个”猿母与孝子”的神话传说与之相关。但这就面临一个挑战,因为人类学的纪实电影没有办法拍神话传说,那怎么办?用动漫?还是用什么新的技术和办法?如果用动漫,穿插进纪录电影容易显得唐突。
人类学家不会什么都懂,跨学科合作才是知识互补的好办法。我们跟地方剧团也有一些交集,能不能把这个传说拍成一个戏,来解决神话传说不能直接拍摄的困难。但面临的问题是,戏剧和电影如何衔接?这里面就有很多值得探讨的地方,比如说用电影和乡村戏剧的黑色天幕,自然的黑幕跟电影的黑幕转换,可以使戏剧和电影无缝连接,呈现了不同学科之间互为创新的良好平台。
瓦努努教授看了《金翼山谷的冬至》,看完她很激动,她发言说,现在欧洲还在讨论电影的“自我呈现”,而中国的同行已经在行动了。我们正是率先新媒体实验,旨在用新数字技术和新媒体的不同手法,使电影记录过程中的重要的学术点和知识点,能够凸显出来,前所未有地扩大了网上立体互动。所以新的技术时代,如何在传统研究方法与成果的基础上向前迈进,前景既是光明的,可期待的,也是难以预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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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澎湃新闻 2018-5-9 【本文责编:姜舒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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