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凉山彝族苏尼巫舞依托彝族民间口头叙事和经籍叙事的内在结构,呈现出丰富的身体叙事形态。彝族宗教祭仪为苏尼巫舞的叙事提供了鲜明的功利性内涵,而民间口头传说与经籍叙事则为苏尼巫舞的身体动律铺垫了文学叙事的基石。苏尼巫舞身体符号的叙事展演是口头叙事、经籍叙事和宗教诉求相结合的视觉表达。彝族民间口头叙事、经籍叙事与身体叙事的混融和互渗为彝族民间的多元民俗事项及叙事形态提供了丰富样本。
关键词:凉山彝族巫舞;苏尼皮鼓舞;口头叙事;身体叙事
作者简介:鲜益(1962—),成都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国西南少数民族民间文学、民俗学。
基金项目:2014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凉山彝族民间传说中的文化记忆与族群认同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4YJA850011。
凉山彝族祭祀类舞蹈中包含着极为丰富的叙事因素,它们或是依托口头文学阐释各类宗教仪式的起源,或是以歌诗舞一体的方式呈现文学、舞蹈、音乐杂糅的综合形态,或是在舞蹈中借助身体动律铺展内在的文学叙事。凡此种种,反映出凉山彝族民间口头叙事和身体叙事之间的复杂关联。探索这两种不同的叙事形态及其互动关系,也为我们认识凉山彝族苏尼巫舞文化形态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
一、源于宗教功能的巫舞叙事诉求
苏尼巫舞是凉山彝族祭祀类舞蹈的一种,巫舞的产生源于彝族民间社会浓厚的鬼神观念。不同于彝族丧事中“娃子嘿”祭祀舞蹈的祖先崇拜诉求,苏尼巫舞带有强烈的驱鬼除祟目的。苏尼巫舞的宗教动机既是巫舞叙事的内在动力,更制约着巫舞表达的形式和内容。
凉山彝族民间日常生活皆受制于神鬼,大到婚丧嫁娶,小至头痛脑热,无不认为是神鬼使然。人与神鬼的交通者由毕摩、苏尼承担,在宗教职能上,毕摩与苏尼有所区别:毕摩诵经、安神、祭祖,苏尼(彝族巫师男女有别,男为苏尼,女为嫫尼)赶鬼;毕摩以经为据,引经据典,重在口头,苏尼以身体动作配以口头诅咒,重在行为。不同的表现方式决定着毕摩与苏尼宗教行为的差异,由此又使得二者所依赖的神具和法器不同:毕摩靠经书祭祖,苏尼借皮鼓驱鬼。苏尼赶鬼的宗教行为就是通过巫师自身身体的动律、口中的念诵以及皮鼓的敲击来实现驱鬼目的。毕摩的祭仪体现为静态展演,苏尼的巫术则是动态行为。苏尼巫舞(皮鼓舞)仪式中的叙事形态从时间轴上体现为“作法——‘阿散’神附体——赶鬼——插鬼、盖鬼”的线性铺叙,在空间上体现为“苏尼(嫫尼)与‘阿散’神——苏尼(嫫尼)与病人——苏尼(嫫尼)与鬼魅”(或“巫师与神性世界、现实世界、鬼魂世界”)的多重交通。在驱鬼的整体环节中,不仅有苏尼(嫫尼),还有其助手的配合,巫师通过身体呈现的不同动律、念诵的咒词和皮鼓鼓点节奏将文学叙事的文字符号转化为视觉符号。苏尼巫术的整个过程实际呈现出较为完整的民俗叙事结构,其诉求的基本内容主要包括因由、环境、主体、客体等要素(详见下表),而叙事结构则由“撵鬼”“打‘死而’”“镇鬼”等若干环节构成,由此通过苏尼的舞蹈形体和外在的法器、环境等共同构成身体叙事的结构和内涵。彝族学者王昌富先生对苏尼巫术民俗的田野考察有过非常详尽的描述,鲜德华先生也曾长期致力于对凉山彝族苏尼皮鼓舞资料的收集和整理工作,并对苏尼巫舞的动律有过深入研究。
渗透在凉山彝族民间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宗教仪式作为一种过程行为,其本身就构成了生活叙事。正如有学者指出的:“民俗生活中的许多祭祀、祷祝、崇拜和礼仪活动,包括一些由此变化而来的游艺或游戏,尽管方式各异,其实都包含着(或者后来有所失落而原本包含着)叙事——向神鬼、灵魂或天地陈述——的含义,不过,这些叙事不一定全用有声的语言或书面文字,也可以是用身体姿势,用歌唱舞蹈,或综合地运用各种行为方式。这些也都是民间叙事的重要方面,理应是民俗学的研究对象。”在巫师苏尼的七种法事类型中,每一种都包含着清晰的叙事情节,其中不乏素朴的戏剧结构。苏尼驱鬼巫术中的民俗叙事将想象的神鬼世界以及人、神、鬼的精神沟通过程通过苏尼由缓至快、由弱渐强的身体动律传递出来,其间还伴随着巫师强烈的诵词以及“指路经”“招魂经”等,并以抓、盖、插、宴、驱的仪式行为在时间与空间、现实与虚幻、人与神鬼等维度上形成完整的叙事仪式。
二、口头传统中的巫舞叙事形态
除苏尼巫术过程本身所包含的叙事要素外,隐含在民俗仪式背后的巫术源流的口头叙事也是我们理解和阐释苏尼巫舞叙事形态的关键,其中预设在彝族民众精神中的口头叙事的故事因素是巫舞叙事得以形成的先决条件。
在凉山彝族民间和毕摩古典经籍中存在着大量对彝族文化风物及风俗起源的解释性传说,它们属于彝族叙事传统的重要部分。口头和经籍传统中的叙事内容往往与民间风俗相互呼应,既为风俗的传播奠定了充分的信仰基石,而各种风俗的存在又为传说的流播提供了现实依据。凉山彝族民间口头和经籍传统对苏尼巫舞的释源性说明也为巫舞存在的合理性提供了信仰依据。
与苏尼巫舞相关的传说主要有两类:一类是关于苏尼来源的传说,另一类是解释巫舞中各种法具、仪式来源的传说。关于苏尼来源的传说,彝族经典《祭请地神经》说苏尼源起于上界始穆玛哈,一个叫斯乌的人发明了羊皮鼓并进行了跳神仪式。毕摩古典经籍《苏尼源流经》在叙述其渊源时依照彝族传统的父子连名叙事法,提到远古是母乌斯面因苏尼之神附身,成为第一代苏尼,并依代传至斯面勒面、勒面恩路、恩路阿普等。关于苏尼巫舞中各种法具、仪式来源的传说,《苏尼源流经》也叙述皮鼓、神铃是随云雨由上天飘落而来。口头传说的内容为苏尼巫舞表演提供了身体叙事的具体内容,也预设了仪式展演的空间,由此可以看到两种叙事形态之间的内在关联。
口头传说和书面经籍中均讲到苏尼做法事时要借助灵验的“阿散”神灵来实现。“阿散”是一种好则为神、坏则为鬼的神灵,如果为鬼则会祟人得病,但若能得“阿散”附身福佑,就可使人成为苏尼。一般认为若某人曾有祖先为苏尼或经分析和占卜预测其命中有可能成为苏尼,则请毕摩行祭祀“阿散”仪式,请“阿散”附身让其成为苏尼。前文所述苏尼沟通神、鬼、人三界的途径是借助神灵附体时的身体动律,其中的关键就在于“阿散”神的附体。《苏尼源流经》中唱到远古时候第三代苏尼恩路阿普呼唤神灵附体的过程为:
恩路阿普世,
阿普来击鼓,
呼喊苏尼之神则来临,
铜鼓铁鼓来敲击,
震之于四方,
…………
经籍中唱叙的苏尼“唤神”情节使得苏尼巫舞(巫术)展演时的身体动律有了明确的叙事指向和内在故事性。在此,巫舞叙事由语言表述向身体动律的转换完全需要苏尼通过想象、延展和发挥来充实口头叙事与经籍叙事留下的空白。并且,这种叙事表达还需有彝族民众长期的民俗信仰积淀和叠加才能完成。苏尼巫舞中涉及的鬼魂观念显然是与彝族民间长期流传的鬼魂起源传说以及日常生活中频繁的宗教仪式密不可分的。因此,苏尼巫舞的展演过程还需要借助其他相关的语言叙事来补充,才能让人们真正理解展演环节中的若干细节以及其中所蕴涵的宗教意义。比如苏尼在驱鬼治病中大多以杀山羊祭神为主,其内在的文化心理就与鬼魂的起源传说相关。根据彝族民间传说,很早以前曾有一人被砍断首级,尸身搬回家时已没有头,他的亲戚无奈之下寻来一个山羊头与尸身一起火葬。后来,此人便成了鬼怪,经常作祟于年轻力壮者,于是此后为年轻人驱鬼治病一般就要用山羊祭神。
口头叙事尽管不会为苏尼巫舞提供详尽的叙事内容,但却能够在文化心理上为苏尼巫舞准备充分的叙事期待。与此同时,苏尼赶鬼时的诵词更有着明确的叙事指向,同样对身体叙事的展开起到了推动作用。苏尼巫舞起源传说中的文学叙事为苏尼身体叙事提供了明显的叙事因素,巫舞中巫师使用的法具——皮鼓在文学叙事中也有详尽的描述,这一切均为舞蹈叙事的发挥预设了充分条件,也为苏尼巫舞内在故事性的延展提供了较大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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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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