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从濒危到适应:伊富高梯田多重遗产化的经验
与红河哈尼梯田同处于“一带一路”区域的多重遗产化梯田社区,还有菲律宾科迪勒拉自治区伊富高省巴纳威镇(Banaue)的水稻梯田。这些梯田主要由伊富高族开垦、耕耘。1995年,菲律宾“科迪勒拉山水稻梯田”(Rice Terraces of the Philippine Cordilleras)被列入UNESCO世界文化景观遗产名录。但由于生态环境破坏、旅游建设过度、农民流失等原因,伊富高梯田退化严重,为此菲律宾于2000年申请将伊富高梯田列入《濒危世界遗产名录》(List of World Heritage in Danger),以获取保护资金。2001年,伊富高族的口头传统“伊富高族呼德呼德圣歌”(Hudhud chants of the Ifugao)被UNESCO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2005年,菲律宾稻作梯田系统被UNFAO列入GIAHS保护试点。自此,伊富高族的梯田文化拥有了三项国际层面的遗产化身份,比哈尼梯田还多一项。
生活在北吕宋岛的伊富高族,在两千多年文化进程中逐渐形成了用石头垒砌高山梯田的田制。伊富高梯田主要分布在巴纳威镇及其毗连区。在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之后,当地政府将发展旅游业作为主要的保护思路,这种思路忽视了梯田文化景观是“活态的”遗产,和古迹遗址不同。随着旅游的发展,道路建设威胁到梯田安全,新建筑快速增长加速了遗产地的城镇化,新的经济观念大大降低了年轻人留在梯田的愿望。许多以旅游为导向的文化遗产保护措施反倒成了新的威胁:为了提高水稻产量,盲目引进高产杂交稻,导致原生稻种退化以及农药、化肥污染;为了增加肥力,盲目引进外来物种(蚯蚓),导致梯田穿孔、崩塌①。同样的状况也出现在哈尼梯田社区,福寿螺、小龙虾的入侵导致梯田毁坏,青年外出打工导致农民流失,旅游业的发展导致农民和企业的经济利益关系复杂化。
这些教训说明,1972年世界遗产公约忽视了社区在文化遗产保护中扮演的基础性、主体性和可持续性角色。像哈尼梯田、伊富高梯田这样的文化遗产,其基本特征是活态,是基于社区而运转存续的。旅游业的发展必须充分考虑对梯田的耕耘者——农民的影响,包括农民的权益和意愿。尤其是作为一种农业文化,生产方式、稻种的变化也必须考虑本土农业文化和生物资源,不能盲目引进新的农业技术。社区的传统文化、农业观、生态观是这些梯田得以耕耘千年的根本保障,也是这些梯田“可持续”的重要原因。这恰恰是文化遗产保护要保护的核心内容,不能随意变更。而2003年非遗公约的出现,大大弥补了以往文化遗产保护轻视社区的状况。受到2003年非遗公约的启发,世界文化遗产保护也将社区因素纳入到其工作思路中。
在伊富高梯田社区,非遗保护的开展与世界遗产保护形成合力。伊富高族在播种、栽秧、收获的季节,以及丧礼的守夜仪式上,都要吟唱呼德呼德圣歌。这种长篇口头传统的表演有超过1400年的历史。歌手在伊富高族的社会有极高的社会地位,他们也是伊富高族古典文化专家和仪式专家。呼德呼德圣歌是梯田农业观念重要的传承形式,同时梯田稻作也是圣歌传承的场域,二者互为依存。UNESCO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间委员会对“伊富高族呼德呼德圣歌”项目的决议修订文件中阐述道:“虽然水稻梯田列为世界遗产,但种植者数量一直在不断下降。为数不多的演述者已经很老了,他们需要被支持以传播他们的知识并努力增强年轻人的认识。”[11]菲律宾政府在保护呼德呼德圣歌方面也作出了许多探索。首先政府立法保护原住民的知识产权,基于此记录并制作圣歌的出版物。地方政府还主导组织圣歌吟唱节和节庆活动。菲律宾国家图书馆和菲律宾国家博物馆为呼德呼德圣歌建立了档案库,同时开展针对青年的传承培训活动。非遗保护强调社区,有效纠正了过去在世界遗产保护中的观念偏差,促进了梯田景观的保护。
而GIAHS的加入,大大提高了伊富高梯田保护的专业水准。在被列为GIAHS试点后,菲律宾梯田保护的管理部门在发展旅游业的同时强调社区参与。UNFAO的农业文化遗产项目办公室与科迪勒拉旅游委员会合作,共同起草了《旅游发展指南》,《指南》要求竞争必须建立在对社区双方互利的基础上。双方合作培训旅游业从业人员,比如请学者培训三轮车夫,使其在接待游客的同时传播伊富高梯田文化;确立社区农业生态旅游的发展方向,重视农业作为旅游业发展基础的作用;特别强调传统知识的保护与传承,比如农民自己成立了农业文化遗产学习中心,将稻作经验传给青年[12]。
在哈尼梯田和伊富高梯田两个社区,“文化景观遗产”“农业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彼此合作,有效促进了稻作社区整体的文化遗产保护。尤其是菲律宾的遗产保护实践,为哈尼梯田保护提供了宝贵的经验。2012年6月27日,由于卓有成效的保护工作,菲律宾科迪勒拉山水稻梯田从《濒危世界遗产名录》中除名,宣告该遗产地已经找到了应对梯田退化的可行道路,梯田的存续状况得到改善。在UNESCO有关伊富高梯田与哈尼梯田世界遗产的基本表述中,都可以看到“全方位文化遗产保护”的思路。“两千年以来,伊富高山上的稻田一直是依山坡地形种植的。种植知识代代相传,神圣的传统文化与社会使这里形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体现了人类与环境之间的征服和融合。”[13]哈尼梯田的表述为:“他们建立了一个综合农业系统,……居民崇拜太阳、月亮、山川、河流、森林等自然现象,包括火。他们住在位于山顶森林和梯田之间的82个村庄里。……水稻梯田的弹性土地管理系统在视觉上和生态上都表现出了人与环境之间不寻常的和谐,这是基于特殊和长期的社会和宗教结构形成的。”[14]作为1972年世界遗产公约的重要代表,两处梯田遗产地的表述都注重传统文化对稻田存续的决定性作用,并且强调了社区的基础性文化空间地位。
菲律宾梯田的保护实践表明,同一个社区里不同层次的文化遗产保护项目由于其着眼点、立场、目的不同,往往造成保护工作的疏漏和偏差,这对社区来说有可能带来不可逆的损害。只有把各种文化遗产保护项目统筹起来,取长补短、相互借鉴、整体保护,才能最大限度避免文化遗产项目本身制度缺陷带来的负面作用,同时最大限度发挥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对社区发展带来的积极作用。在全方位文化遗产保护的实践中,社区和地方政府成为两个关键的主体。政府的整合力能够有效统筹不同的文化遗产保护项目,而社区(遗产攸关方)的保护意愿和本土文化传承法则是不同遗产项目合作的基本框架和立足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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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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