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各地汉语方言对人的“半熟/夹生”状态的描述
并不是所有人均能够顺利地完成包括性的成熟在内的人的全部社会化过程,所以,自然就有一些“半熟/夹生”的人。荤故事里的傻男傻女(现在网络用语的骂人话SB约与之相当),可被视为对性行为“外行”[101]、亦即性的不成熟者的表象。就乡土社会里的性而言,和女性作为稀缺“资源”较少高龄单身的情形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高龄单身男性的较大面积存在。因此,各地方言对他们多有负面表述,如东北方言把未成家的成年人叫做“鞭杆儿”,山西平遥把年纪大而未婚者称为“脚子旱”,厦门把中年以上的单身汉称为“十一叔”[102]以及全国通用的“光棍”等等,这些用语大都内涵着性饥渴之意。不过,更为常见的主要还是对社会性的“半熟/夹生”状态的描述。中国各地方言不同,有的方言之间甚至通话都有问题,但几乎每一种方言,或多或少都对人的“半熟/夹生”状态予以高度的关注。在所有这些方言语汇中,既有能够超越某方言区而具有全国普遍性的,如“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夹生”、“二百五”等等,也有主要只在某方言区所使用的情形。然而,只要稍加解析,便不难发现各方言中对于人的“半生不熟”状态的描述,又有许多雷同或相似之处,如果要说它们之间的共同性,那就是均或多或少地带有一些贬损、讽刺、嘲笑或揶揄之意。
在湖北省的武汉、孝感等地,方言有“半吊子”一词。当说某人“真是个半吊子”时,几乎就等于骂人。“半吊子”的本意是说某人不开窍、不清楚、不合分寸、不合时宜、不懂事、说话容易得罪人、不通情达理等等。“半吊子”的“半”也就是一种不完全、不完整、有缺陷、不靠谱的中间或暧昧状态。这个民俗词语的由来,民间有各种说法。有一则民间故事说,某人在外地做生意,被一个生意人名叫钱厚的商人嘲笑,遂用“半吊钱”(一千文)打了一个哑谜:他把一吊钱分成三份,半吊钱放在肩上,再在胸前挂上二百五十个零钱,剩下的二百五十个挂在背后,由此暗指“前后(钱厚)”都是“二百五”(亦即“半吊钱”)。据说古时候曾以一千文为一吊(贯),五百便是半吊子。如果某人的思维不够全面即所谓“满贯”,那就是“半吊子”,而“半吊子”的一半便是“二百五”,这两个词均是贬义,是指做人、做事不够圆满。这个故事似嫌牵强,但确实解释了它要表达的意思。“半吊子”的同义词“二百五”的用法,在中国各地比比皆是,也有很多口碑故事解说它的由来,在此不再赘述。关于“半吊子”,另一个说法则是把“半吊子”的“吊子”,看作是一种陶罐器皿“铫(吊)子”,旧时,当地乡民常喜欢在灶门口挂上一个“铫子”烧水,由于灶门口的火势小,一整铫子水难以烧开,往往就只打半铫子水,使其很快沸腾。当半吊子水开时,声音特别大。于是,乡民便用此来比喻某人浮躁、浅薄,是指“满桶(瓶)不响,半桶(瓶)晃荡”之意。在陕南山区也有类似说法:“满罐子不响,半罐子扑腾”,意思是说有学问的人往往很谦虚,一知半解的人却喜欢咋咋呼呼。
与“半吊子”、“二百五”类似或可以置换的孝感方言词汇,还有“二杆子”、“嘎巴子”、“夹生苕”、“夹生”、“差火”等。“二杆子”及“二百五”的“二”,意思就是指那种不靠谱、愚笨、不开窍的状态。“嘎巴子”是指头脑不清楚,夹生半吊之人。“夹生”一词,不言而喻是指做饭或烹饪、料理,由于做的半生不熟,故多被用来批评人际关系不好,难于交往,办事不好说话等,如“夹生个么事沙?”就是说某人“真是个夹生货”。“夹生苕”一词,也非常接近“半吊子”、亦即做人做事“半生不熟”的状态。“苕”在孝感当地常被用来形容某人蠢笨,所以,“夹生苕”也是贬损人的话。当地有民间歌谣:“生苕甜,熟苕粉,夹生苕,冇得整”。当地民间认为,苕生熟皆好,唯有半生不熟的没法吃,让人倒胃口。用“夹生苕”来比喻人,一般是指其和正常人不同,有点不正常。“差火”一词,是指人“欠火候”,也就是不够成熟。由上述可知,在这些民俗词语中,有不少与烹饪相关,显示了乡土社会对人的分类和评价常会使用的一些手法。
江苏省南京及周边江淮一带方言,也有“夹生”一词,说某人“夹生的不得了”,就是指他或她难以打交道,难处关系,不好说话。这个表述一般而言是引自“夹生饭”一词,表示半生不熟,或表面熟了,里面却还是生的。至于“二五”、“二五郎当”、“二胡”等等,大都是指脑子不好使,神经质或欠缺点什么,不正常、爱胡闹。另有“二姨子”、“姨子”指男人“娘娘腔”,这应该也是在人的分类上有点问题,成为被责备或揶揄的对象。上海方言有“十三点”一词,据说是来自“痴”字的比划为十三,故沪人以“十三点”隐指痴呆、痴情或者蠢笨。
东北各地方言里,也有“夹生”、“二百五”等词。说某人是“夹生人”,一般是指他喜欢抬杠、犟嘴、钻牛角尖、尖刻、挑剔、认死理。此外,“二虎八叽”是指傻乎乎的人;“二椅(姨)子”指不男不女的人;“二串子”一般是指杂交混血、非正宗的意思;“隔啦八生”、“隔了隔生”,一般是指饭做得不烂,吃了胃不好受,进一步引申为人际关系不很协调,不顺畅。如说某人和某人的关系有些“隔生”,就是有别扭的意思。“半拉子”一般指尚未年的劳动力,说他只能顶半个成年人。吉林方言有“隔涩”一词,说某人真“隔涩”,那就意味着他和大家不太一样,不随和。相似的还有“隔生”,指不合群、不随和。如果说某件事“办夹生了”,则表示事情不顺利、没办好。说某个孩子越长越“夹生”了,大意是说他的长相与实际年龄不符、不太相称,太老面或太嫩面。有时候,说某人尤其是年青人“真生蒿”,就是说他不讲理、不懂事。长春方言里除了会说某人是“愣头青”,以表示他做人“生分”,不够圆熟之外,还有“缺”(缺心眼、缺根筋)、“二”、“虎”等用例,一般是指办事、做人不老练,或有点和平常人不太一样之处。北京方言有“生瓜蛋儿”、“雏儿”,大概也都是用来描述年青人的“不成熟”。上述方言中的“愣头青”之“青”、“隔涩”之“涩”,当然也都是可以和“生”的状态相通约。
在山东省的济宁等地,“半熟”一词颇为常用,指人做傻事而不自知。滕州人有“半浮”的说法,一般是指做事不经大脑或调戏同龄异性等言行。此处的“半浮”应为“半熟”,因为滕州人把shu发音为fu。此外,“半熟”的用法还商丘、徐州、亳州等很多地方。在陕西省的关中方言里,当说某人是“生生”时,也就意味着他“未熟”、“不成熟”,不懂事理。据说用一个“生”字,表示人6-7成“熟”,用两个“生”字,好像就只有2-3成“熟”了。在陕西省丹凤一带,乡民批评年轻人没有分寸、不知轻重、不机灵、没有礼貌的言行为“生怂”,“生娃”、“冷娃”,大致相当于“二百五”。关中一带说某人“二百五”,那就是指他蛮干胡扑,莽撞、傻气,做事不计后果。此外,还有“二杆子”(莽撞)、“二气”(痴呆)、“二彪子”(胆太大)、“愣头青”(不知天高地厚)、“瓷马二楞”(不机灵、反应迟钝)等。甘肃省武威方言里,有“五二鬼“(不务正业、好逸恶劳)、“二流子”(不务正业、不爱劳动)等对某些人的贬称;另外又有“冷棒”一词,和陕西的“冷娃”意思相同或类似。值得注意的是,“生”和“冷”、“冷”和“楞”原本也是可以通约、通转的词语,它们都和乡民饮食中忌讳“生”、“冷”的习惯有着逻辑上的一致性[103]。
但各地方言所描述的人的“半熟/夹生”、亦即“半生不熟”的状态,实际上是有若干不同的情形,往往因语境而异。一是人在从“生涩”到“成熟”的过程中,一般而言,多少均会出现的“书生气”或不够成熟的某种“半熟/夹生”状态,伴随着进一步的成长和学习,此状态可以逐渐地由于人的成长而改变,“半熟/夹生”的状态最终会被超越。二是社会化过程不只是不顺肠,而是被认为失败的例子,亦即做人、办事、说话等,始终处于“半熟/夹生”状态。上述方言的分类与描述若是针对第一种情形,则除了讽刺之外,还会包含一些善意,人们通过这样的分类、评判或揶揄,有意促使他或她早日脱离成长过程中的中间状态。但如果是针对第二种情形,则主要就是贬损和责骂了。总之,一切均应该在各自被使用的具体场景和语境下去理解。无论如何,各地汉语方言对人的“半熟/夹生”状态的揶揄、讽刺甚或责骂,反过来正是为了维系那个被认为人和事均“应该”有的秩序状态。应该说,汉语对此种“半熟/夹生”的分类与描述,也是符合涂尔干和莫斯所说的使人或事物各有归属,“并确定它们的包含关系或排斥关系”[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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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张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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