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通过对19世纪以来江南田野景观变迁的研究,可透视出江南景观变化的文化动力。这其中有两条价值观主线:一是传统士人与部分西方学者的观点,他们重视传统文化与传统农业,认为古典景观与古代的农耕技术都非常有价值,只是这一脉的发展一直未得到重视;一是占主导地位的李希霍芬的科学土地利用观和苏联的统一化农庄经营观,致使集体化时代的方格化规划、当下的城镇化建设,都存在着简单模仿西方的倾向,这是当前混乱化田野景观形成的原因之一。未来乡村景观建设的方向,在于传统田园风光与现代田园技术的结合。
关键词:江南;景观史;土地利用;
作者简介:王建革,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中心教授(上海200433)。
景观是一种叠加在地表上的人造空间系统,具有制度性、社会性与文化性。一个民族的景观是世世代代形成的,具有时代性。杰克逊关于美国乡村景观的分类有三种:中世纪的景观,具有适应能力;近代的景观,产生边界的可视化;现代的景观,暂时性强。中国传统时代的田野景观具有生态稳定性,地表建筑和乡村的道路都高度可循环。江南的景观是国家体制下的小农景观,具有高度权力的运河和自由分散的小农田块的密切结合,未规划的乡村小路和大小不同的乡村聚落形态,农田的各季颜色,形成古典田园诗歌的审美意境,这既是农夫的,也是士人的。农夫有本能的农田景观的欣赏,农田和耕牛会给他们带来自然的愉悦,他们有深厚的土地感情。刘邦父亲住进长安后想念家乡的景观,近代农民也依然如此。赛珍珠在《大地》中有这样的描述:“除了他的吃喝和他的土地,他再也不想什么新的事情。但是他只想土地本身,他不再想地里的收成怎样,也不再想该播什么种子或别的事情。他有时弯下身,从地里抓些土放在手里。他手里攥着土坐着,仿佛他手指间的泥土充满了生命。”这是许多小农的终极关怀。士人也有一系列的景观体验并形成为诗画,宋代的江南田园诗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内容。19世纪以后,西人对田野有相对客观地评价,这为我们分析江南景观的多重视角提供了帮助。集体化以后,乡村政治制度发生了重大变化,统一化水网与农田体系代替了传统的疏林断岸。20世纪70年代末的改革以后,小农经济的恢复并没有实现传统景观的恢复,而是在城市化过程中形成现在的这种状态。在这其中,二百多年来一系列价值观念与审美观念的变化对景观变迁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这也是文化生态的影响。本文通过各种人士的视角,分析这种景观变迁的过程和隐含其中的动力。
一、19世纪田野景观的中西对比
清代的江南景观与唐宋时代的江南有较大的差异。经历了几千年的集约化开发之后,景观质量大大衰退。宋时田园诗大兴,景观质量甚佳,但此后随着人口进一步增长,散乱的水网系统和小农化的田块增多,使田野景观的质量呈下降之势。尽管如此,田野之美仍是诗歌的主题。祝允明《暮春山行》诗曰:“小艇出横塘,西山晓气苍。水车辛苦妇,山轿冶游郎。麦响家家碓,茶提处处筐。吴中好风景,最好是农桑。”与范成大和陆游的时代相比,祝允明所见的田野景观已经衰退了许多。明代时期利玛窦在对各地物产做评价时,景观评价较少,反而注意到的是各地的花草:
花草之丰盛确实令人不能再有什么奢求了,中国人有很多种花是我们从不知道的,它深深打动人们的美感,并显示出造物者慷慨的恩赐。中国人似乎对于花的形状和颜色要比香味更为喜欢,在他们开始与欧洲人贸易往来之前,他们实际上并不知从花草里提取香精的学术。
传教士的视野集中在新奇物种方面,难有景观评价。受西方科学思想的影响,徐光启对田野的评价多了些士人少有的科学描述。他这样讲冈身区可种甘薯的沙地:“吾东南边海高乡,多有横塘纵浦。潮沙淤塞,岁有开濬,所开之土,积于两崖,一遇霖雨,复归河身,淤积更易。若城濠之上,积土成丘,是未见敌而代筑距堙也。此等高地,既不堪种稻,若种吉贝,亦久旱生虫。种豆则利薄,种蓝则本重。若将冈身脊摊入下塍,又嫌损坏花稻熟田。惟有种藷,则每年耕地一遍,皆能将高仰之土,翻入平田。平田不堪种稻,并用种藷,亦胜稻田十倍。是不数年间,邱阜将化为平畴也,况新起之土,皆是潮沙,土性虚浮,于藷最宜,特异常土地。”而低乡的景观,他则如是说:“在低下水乡,亦有宅地园圃高仰之处,平时作场种蔬者,悉将种藷,亦可救水灾也。”
18世纪末,马戛尔尼在浙江感受到农业的密集。“浙江省多湖泊,像江南一样江河和运河交错,但除了稻米外,出产极不相同,主要产丝,为喂养吐丝的蚕,山岭之间肥沃、美丽的河谷,乃至平原都种植了桑树。”他谈到美丽的山谷和依然保持着长期美丽的山地,他也看到许多破败和贫穷,他认为中国的园林风格是征服自然,西方人的园林风格是改进自然。这一点恰与许多中国学者的中西观念相反。
他们的目的是改变发现的一切,破除旧的创作风格,在各处引进新的。如果是一片荒地,就种上树;如果是干旱的沙漠,就开河灌溉,或者凿湖蓄水;如果是一马平川,就用种种方法使它花样翻新。他们让地面波浪起伏,山峦堆叠,将它们挖成溪谷,用岩石将它变得崎岖。他们夷平凹凸,将欢乐带到荒野,要么赋予沉寂的大地以生机,造大片森林与之为伍。
这种改造田野的做法,更是指中国的园林经营。与他同行的斯当东也说:“中国人布置园艺,没有一定规格,也不按科学原则,但随手拈来自成风趣,又简单又美丽。”农人经营田园与池塘的水平,与园林经营类似。中国农业就是一种园艺化的精耕细作,因此西人称赞中国农民是园艺者。江南的园林经营也多与农业经营有类似之处。清代高士奇讲自己家乡平湖的江村草堂是“因自然之园圃,不加缔构”。乡村田野中的美景,稍加整治,即成园林。总之,经营园林与经营农业有太多的一致性。斯当东认为中国人种植不太讲究行列,这应当是与欧洲农田相比较的观感。他和马戛尔尼都对江南的桑树有深刻印象。在苏州运河两岸,他关注到大片桑树和乌柏。马戛尔尼团队的轮船副船长看到河流接着河流,景物变幻无常。“这天我们有机会看到这地方的耕作实况:掘土、施肥和耕田,不同的操作法我在沿河两岸的田地上能看得清楚,虽然中国农民生产着与在欧洲我们所见的同样良好的谷物,但这一情况说明,在这里是全靠坚持不懈的劳动得来的,因为他们的农具看样子是十分粗笨的,是一种不轻便的机械。”他看到大量的围观他们的人群和水牛。“聚集来观看我们启程的观众是如此之多,让人难以置信。除了步行而来的以外,还有很多人骑在水牛背上,或者站在水牛车上;这些水牛与我国的牡牛是同样的驯良而易于驾驭。这类水牛在这个国家内大量用来做拖运工作,主要是用在农田和耕作方面。”船长看到了精耕细作下的中国农业在农业机械方面的不足,更认为中国人在一些区域的努力,使田野的风光更加美丽。“江的四周仍旧是山岭起伏,风景绝美,居民之善于耕作和装饰更加强了其美观程度。当我们沿江上溯,一路上大面积的乌臼树园和桑园相间出现;这使时刻变化了的山川景色,增添了不少风光。”轮船长发现了山川景色和桑基农业之美。马戛尔尼对苏州到杭州一带的桑树也有深刻印象:“运河两岸,一望无边的土地上,种植桑树。桑树有两个不同的品种:一是普通的桑,morus nigra;另一种叶子小得多,平滑和呈心形,结白色果实,约田野草莓大小。后者更具有灌木特性,但两者的树枝都不让长成结实的木材,因为要时时剪枝让树干每年长出幼芽,其叶据认为比老枝的更细嫩。”“浙江省多湖泊,像江南一样江河和运河交错,但除了稻米以外,出产极不相同,主要产丝,为喂养吐丝的蚕,山岭之间肥沃、美丽的河谷,乃至平原都种植桑树。”对山水交错地带的河谷景观,有很美好的印象。“苏州府以西是连绵的山岭,以我们迄今看见的要高,其下是一个大湖(太湖),在中国以其如画美景和盛产鱼类而闻名。我们有意到这个可爱的地方游玩。”西湖的美,一直为各族和各阶层的人所认同,西人也不例外。“这个湖的天然和人工美景,胜过我们至今有机会在中国看见的任何景色。四周山峦高耸,变化成各种形状,山谷里生长着稠密的各种树木,其中三种不仅因本身美丽,也因明显不同于其他树木,特别引人注意。”其实,由于他们刚来中国,对中国的印象,仍然以稀有物种为中心。乌桕树是嘉湖地区传统景观中的林木,马戛尔尼的使团曾对这种树有特别的关注。斯当东亦看到大片的桑林中间间隔着一些产蜡油的乌桕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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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姜舒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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