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作为一种“民间信仰”的梅花拳
民间信仰是指那些民间广泛存在的,具有自发性的情感寄托、崇拜以及与其相应的行为和习惯,即“民众中自发产生的一套神灵崇拜观念、行为习惯和相应的仪式制度”。民间信仰作为一个文化体系,至少应该包括“内容”和“仪式”两个密不可分的有机组成部分,梅花拳之所以被当成一种民间信仰,也正是因为它具备了这两大要素。
(一)梅花拳信仰的内容
梅花拳起源之初就融入了民间宗教的元素,后来在其发展完善的过程中又与民间信仰相互借重:拳派依靠民间信仰的神威繁荣壮大,而民间信仰也利用梅花拳的影响力实现了自己的广泛传播。在拳种的武术性和民间信仰、民间宗教相互影响、吸收、融合之后,梅花拳就已不再是纯粹的武术拳种,而是既系民间武术会社,又系具有民间信仰特色的“拳会”组织。总体而言,梅花拳信仰的内容主要来源于民间的“天地君亲师”信仰和祖师崇拜。
“天地君亲师”是中国传统社会最重要的民间信仰和精神符号,它使广大民众找到了心灵的寄托、得到了精神的慰藉。此信仰由战国时期的荀子提出,后经历朝历代的不断发展与完善实现了国家大传统和民间小传统(儒家忠孝等思想与民间崇德报功等思想)的有机融合,最终于明朝末年开始在民间广泛流传并以“牌位”的形式供人们进行祭祀。“牌位”是供人们祭祀的一种象征物,又称灵牌或神位等。梅花拳信众通常用金字书写“天地君亲师”于黑色木牌上或者用墨书写在大幅红纸上当作“牌位”,一般都挂在民居厅堂正中的墙上或摆放在神龛上。天地是生之本,没有了天地,万物也就不能生长,所以要感恩天地;祖宗(亲)是人之本,没有先祖的存在,人类也就无所出,所以要感恩祖宗(亲);君师乃秩序之本,没有了君师,国家就不能治理,人民就不能被教化,所以要感恩君师。在这里,梅花拳弟子的“感恩”已不仅仅是一种美德、一种修养、一种境界,而是升华为一种信仰。有了这种感激和报恩的信仰才能使民众生发敬畏之心:敬畏天地,敬畏祖先,敬畏圣君师。感恩之心和敬畏之意的结合,自然就会生发一种敬奉之情,对“天地君亲师”的信仰正是由此而主动生发的。梅花拳起源之时(明末清初),天地君亲师就已经成为广大民众(包括梅花拳弟子)普遍接受的信仰内容和祭拜形式,故此,在增强拳派凝聚力的内在要求下,梅花拳便把“天地君亲师”尊奉为本拳派的信仰,成为广大拳民诚敬祭拜的对象。
梅花拳在其师徒传承的代代延续过程中对“天地君亲师”信仰进行了不断的调试,其中“君”逐渐成为一种虚设,“天”“地”“亲”的地位也被渐渐淡化,而“师”的地位却越来越得到强化。梅花拳信仰的这一变化过程主要是通过“造神运动”,即对梅花拳“祖师爷”的神化而逐步实现的。一般来讲,武术各拳各派都或多或少的存在祖师崇拜现象,常表现为对自己拳派祖师附会一些神奇故事,但基本不会超出“现实”范畴。然而,梅花拳的祖师却被“神格化”,涂上了一层光鲜耀人的神灵色彩。影响最为深远的就是河北平乡县后马庄的邹宏义祖师,他的“神格”身份在梅花拳内部经典《佛祖经》中得到了确认和渲染,经文中直接称其为“真人”,说其武艺是由佛祖亲传;另外一位是河北平乡县八辛庄的张从富祖师,因其在梅花拳的技术发展中将“大架”改为“小架”,故此在梅花拳派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拳民便将其“神化”,看成是普度众生的佛祖转世,称其为“张师爷”;此外还有河南内黄县的王登榜祖师,他的塑像在当地的老爷庙中甚至与道教神仙玄武大帝并坐。由此可见,梅花拳在其内部造神的过程中,成功实现了祖师由“人”向“神”的转化,并使其升华为梅花拳信仰中敬奉的对象。
总之,梅花拳信仰的主要内容就是“天地君亲师”,即敬天赐甘露生万物、敬地长五谷养黎民、敬君治国安天下、敬父母养育长成人、敬师傅教诲成材器。同时,梅花拳信仰又在敬奉“天地君亲师”的基础上强化了对本拳派祖师的崇拜,把在拳派中具有广泛影响的祖师神化为万能的“地方神”,使广大拳民可随时通过祭拜祖师达到祈福保平安的功利性目的。
(二)梅花拳信仰的“仪式”
从信仰的构成要素来讲,如果说内容是一种思想观念,那么仪式就是一种实践行为,一种象征性的身体表达。仪式中的行为者,通过一定的身体表达(姿势、行动、舞蹈、吟唱)传递出了与敬奉对象的交流。梅花拳之所以举行仪式,就是为了将梅花拳信仰保存下来,并将拳派的“正常面貌”保持下去。
首先是特定日期的“祭祖”仪式,主要是针对那些已经被“神格化”的祖师,比如上文提到的邹宏义、张从富等,因为他们除了是拳派祖师,更重要的还担当着万能的地方神的职能。祭祀“邹真人”(邹宏义)的活动是在每年的正月十六,祭祀“张师爷”(张从富)的活动是在每年的正月初五。届时,熙熙攘攘的人群纷纷云集祭祖现场,大多是附近十里八乡的居民,也有邻县、邻省,甚至是国外的梅花拳信徒。其中,有习练梅花拳的,也有不会练拳的,练拳者是为了回“老家”祭拜祖师爷,而不练拳者也大都是“在拳”或“在教”的梅花拳信徒,他们祭拜的目的仅是为了祈福保佑。仪式的主要内容就是烧香、磕头、焚表。首先,要把一炷点燃的香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间,向神灵(拳派祖师)鞠躬三次,然后再把这炷香插到香炉中,信徒们确信香的气味和烟雾会到达神灵那里,并指引着他来到祭祀现场。所以,烧香就是请神,是一种表达尊敬的方式,就像敬上一支烟或端上一杯茶之类。接下来就是磕头,磕头是一种尊卑有别的礼仪,表达的是在下者对在上者的一种敬畏、孝敬和服从。除此之外,祭祖仪式中的磕头还是梅花拳弟子向神灵祈福的一种方式。然后是焚表,焚表就是烧一种叫做“黄表”的黄色纸张,它来源于道士对神的祈求,道士往往在纸上书写具有代表意义的字符以表达对神的尊敬和祈求,而梅花拳祭祀时所烧的黄表纸虽然省略掉了字符,但信徒坚信他们的心愿依旧可以通过焚表传递到神灵那里。总之,烧香是对神灵的一种通知,磕头是一种虔诚的请求,焚表则是一种心愿的传达。有时候在烧香、焚表、磕头的同时,信徒们还常常口中念念有词,这似乎是给神灵的一个提醒,催促神灵尽快实现自己刚才所表达的祈求。
其次,除了定期的祭祖仪式之外,梅花拳信徒还不定期的举行“斋醮”仪式(又名“皇会”或“龙华会”),以求福禳灾。每当遇到干旱无雨、洪水泛滥、虫灾泛滥、庄稼欠收、疾病蔓延、猛兽横行、战乱不息等天灾人祸之时,梅花拳信徒就会聚集到他们的“地方神”———已经神格化了的梅花拳祖师的神位面前举行集体祭祀活动,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社会安定、幸福安康。此种祭祀活动,除了祈祷消灾免难之外,还用于祈求神灵的赐福与庇佑,所包含的内容涉及信徒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诸如娶妻生子、生老病死、升官发财、前途命运等。在众信徒的潜意识里,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任何事物都可以通过祭祀得到神灵(拳派祖师)的帮助,用当地拳民的话说就是“想求什么就求什么,求什么都灵!”。所以,只要信徒们有了某种需求,就会举行“斋醮”,在自己所信奉的祖师神位面前烧香、磕头、焚表以祈福纳祥。“斋醮”的祭祀规模可大可小:有以村落为单位的集体行动,也有以族姓为单位的家族祭祀,还有以表达个人心愿为目的的个体行为。祭祀程序则繁简亦可:可以遵照敬香、磕头、焚表的规范程序严格进行,由梅花拳中通晓“文理”、德高望重、辈分较高的弟子主持,敬祖上香、诵读请文、叩首礼拜等样样俱全;也可只是对着神位磕三个头以表诚敬之心。但无论祭拜程序如何简化,都要求弟子“清心净身”以示尊敬。正如梅花拳派内部资料《烧香歌》所要求的:“一到寅时将身起,净手洗面上佛台”;《邹真人传道》也写到:“洗罢手来净罢脸,洗手净脸参上神”。当然,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时代的进步,拳民的文明程度越来越高,这种不定期的斋醮祭祀活动在民间正在逐渐淡化,而且越来越少了。
再次是饮食起居中的“祭拜”。笔者在河北平乡县广大农村的调研中发现,梅花拳弟子都会在自家本不宽敞的屋里,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来安置用红纸书写或金字木雕的“天地圣亲师”牌位,而且当地村落的庙宇里敬奉的也大都是“天地君亲师”的神位。毫无疑问,“天地君亲师”信仰已经完全融入到梅花拳信徒的日常生活之中,成为他们饮食起居中不可或缺的一种日常行为。一般来讲,梅花拳信众在日常生活中的这种祭祖拜神都是自愿参加的,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庙里,敬拜活动不存在一丁点儿的社会压力或强迫。另外,烧香敬祖的仪式也相对简化,以方便为宜,“平常日期,只行一跪三扣首之礼”就可以了。从祭拜日期的选择上来看,除了可选择在某个民俗节日(如三月三“鲜花节”、六月六“兴龙节”、九月九“菊花节”、冬至“雪花节”以及“春节”等)之外,更可随时进行,只要在生活中遇到难事,或者得到意外惊喜,信众们都会在自己所敬奉的神位面前焚香磕头,以表达对神灵的求助或感恩。此外,信众在做某件要事之前,往往习惯于在神位面前敬香,通过香烟盘旋上升的方式或香头烧的形状来占卜吉凶,以为自己的行动提供参考。而更值得一提的是,梅花拳弟子在每日练拳之前,按规定一般都要叩拜祖师:他们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神位前且口中念念有词,并频繁地快速点头,以示叩拜之礼。对“外人”来说,这些祭拜仪式也许显得有些繁琐,或者是多此一举,但是,对梅花拳弟子来讲却是饮食起居中一种不可或缺的行为。
总之,梅花拳信仰的仪式不光有定期的盛大祭祀,还有不定期的小范围祭拜,而且梅花拳弟子更是把敬奉活动融入到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信众可根据自己的意愿随时在神位面前敬香磕头,祈福祛灾。
三、结语
在乡村民间,民众出于生活互助和抵御风险的需要,往往有结盟拜会的习俗,而那些社会成员众多的结盟又极易发展成为一个在当地社区有较大影响的社会组织。这类组织除了以独特的组织关系维系纽带之外,有时为了更有效地进行社会动员,还都会或多或少的带有某种民间信仰的色彩。正如梅花拳,它之所以能够在民间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且繁荣昌盛,除了因为它具有较为实用的攻防技击性之外,更因为它还拥有进行社会动员的两大高效武器———组织网络和拳派信仰。所以,当我们从社会动员的视角再来审视梅花拳时,它就不再仅仅只是一个武术拳种,而是以一种社会组织或一种民间信仰的面貌呈现在我们面前。诚然,在那些带有武力冲突的集体行动中,拳种的攻防技击性是梅花拳民进攻和防御的有效武器,然而组织网络的广泛性和拳派信仰的坚定性才真正是梅花拳能够迅速动员广大拳民,并使之勇往直前、永不退缩的有力武器。那些文化素养不高、经济地位较低的拳民在集体行动中的心理、志趣和行为习惯,往往都是借助于组织的力量和信仰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华北乡村广泛存在的梅花拳组织,曾在传统社会的乡村自治中发挥过不可替代的辅助作用,而今在全国上下积极推进新农村建设、努力实现习近平总书记“三农梦”的时代背景下,从多学科、多角度对梅花拳再次进行关注与描述,必将有助于我们理解和借鉴中国社会传统中的组织智慧、信仰理路与动员机制,进而为当今县域治理和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服务。
(原文载于《民俗研究》2017年04期,注释从略,详参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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