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新王国时期“生命树”形象的拟人化
在宗教经典文献这方面,新王国时期出现了写在纸草上的大众版本的《亡灵书》。《亡灵书》在内容上侧重对普通人寻求复活之路上种种行为的引导,纸草上有大量配图,其中有很多展现“生命树”和女神合为一体的图景,旁边的咒语正是对这一场景需要念诵的内容。另外,这一时期底比斯(Thebes)的私人墓葬中出现了大量关于树女神哈托尔、伊西斯或努特哺育死者的壁画,这种哺育实际上是一种供奉。古王国时期的壁画常见一队侍者手捧供奉,面向坐在供桌前的死者走去。然而,新王国时期这类供奉仪式在图像中的执行者变成了树女神。根据埃及人的灵魂观念,卡和巴都需要酒食D,所以提供酒食的供奉仪式是复活必不可少的一环。“生命树”在新王国时期以树的拟人化形式出现在大量的墓葬壁画中。 18王朝(前 1550—前 1295)时期,官员南荷特( Nakht)墓的南墙壁画是目前发现这类图像中最早的一个。E女神站在摆满供品的供桌一侧,手举食物托盘,她头顶的无花果树强调了其树神身份。这一时段中的经典图像是中级官员尼巴曼( Nebamun)墓中壁画展示花园的一幕,画面右上角也有一位女神出现在无花果树中,端出水和果实。还有掌印官赛贝克霍特普( Sebekhotep)墓中壁画表现花园的场景,他和妻子在花园中穿行,花园中有无花果树等树木,枝叶繁茂。图像中间一行的右边出现了一位树女神,她的身体就是树干,伸出手来为死者递上供奉。仅 18王朝内就出现了这类图像的三种基本形式,分别为女神头顶无花果树、女神上半身出现在无花果树中以及女神身体与树干融为一体。
南荷特墓壁画,底比斯墓葬52 号,卢克索,18 王朝(约前1550 —前1295)
19王朝(前 1295—前 1186)的一位在王室祭庙中服务的官员乌瑟海特( Userhet)墓中,死者和妻子及母亲一起坐在巨大的无花果树之下,树荫富有保护意味,同时也给予他们与在生时一样的欢娱。他们前面是一个小的 T型池塘,上面有两只人头巴鸟在喝水。两位女性头上有两只巴鸟在飞翔。努特女神立于他们对面,女神头上有一棵小树。女神站在小池塘岸上,手拿祭酒瓶和盛有各种面包的托盘,作为对死者的供养,这正是一幅灵魂和身体都得到满足的场景。同时代的工匠塞内杰姆( Sennedjem)墓中这幅墓主夫妇敬神图也十分典型,墓主夫妇身着节日盛装,刚刚进入冥界,他们跪在树中露出上半身的女神面前,伸手去接女神播撒的生命之水。这幅图旁边配的铭文则是这一时期平民使用的“来世通关密语”《亡灵书》第 59章,即“让死者在来世拥有足够的空气和水之咒语”:“啊,这棵努特的无花果树,你拥有充足的水和空气,请你赐予我其中的一点……”当我们在《亡灵书》中寻找第 59章所配插图时,可以发现相似的图景再次出现。图中右侧部分,死者阿尼( Ani)和他的妻子站在池塘中,弯腰从池塘中捧水送到唇边;左边则是阿尼跪在树中女神面前的图景,他伸手接过树中露出上半身的女神赐予的饮食。
《亡灵书》第59 章插图,引自Raymond O. Faulkner, The AncientEgyptian Book of the Dead (British Museum Publications, 1989), p. 68
这类图像不仅出现在墓葬壁画上,也会出现在棺椁外壳上。比如 21王朝(前 1069—前 945)书吏奈斯帕乌舍皮( Nesp-awershepi)棺椁上刻画的图像,树女神自身构成了树干,周身环绕着枝叶,向死者的巴鸟提供生命之水。树、水、巴鸟和女神是经常同时出现的意象,“生命树”是得到这一切的通道和手段,而水则是复生所必要的基本元素。这类图像的终极简化则是略去女神本身,直接将手与树结合,即枝叶茂密的树中伸出手臂来为死者提供饮食。比如埃及后期《亡灵书》的插图,此图左上角和右下角展现了树中伸出手臂的情景,那一页上的咒语依然是上文提到的《亡灵书》第 59章。
奈斯帕乌舍皮棺椁,底比斯西部,21 王朝(约前1069 —前945)
可以发现新王国时期这类图像的使用是与宗教典籍《亡灵书》互相配合的,《亡灵书》虽然内容上承袭《石棺铭文》,但却更关注进入来世过程中的实用技巧和巫术,而非晦涩难懂的神秘知识。
在 18王朝的地方官员克那蒙( Kenamun)墓中,树女神图像旁配的铭文可以更好地概括这类图像:
我是努特,我来是为你带来礼物。你坐在我下方,在我的枝叶下享受这份凉爽。我允许你吮吸我的乳汁,在我双乳的滋养下生活;为了其中的乐趣和健康……你的母亲给你生命。她将你放在她怀孕的子宫里……我为你带来我的面包、我的啤酒、我的牛奶、我的饭菜、我的无花果……
可见树女神作为母神形象的代表,将古王国和中王国宗教典籍中“生命树”的种种内涵集于一身,不仅为死者提供荫蔽,还为死者提供饮食,最重要的则是让死者进入女神的子宫之中。这种“回归来处”的意味正如奥赛里斯小圣像每年都要被封入树洞的仪式所代表的意义,以及太阳被努特女神吞下又生出的过程,人的永生正与“生命树”代表的回归原初一样,是通过不断返回创世之初完成的不断发生的复活。
综观“生命树”崇拜表达方式自古王国到新王国发生的变化,可以发现其中经历了一个从文本到图像、从官方到民间的过程。这个过程背后的原因非常值得探究。
四 新王国时期来世信仰的世俗化
纵向来看,通过梳理“生命树”崇拜自古王国到新王国的发展变化,可以窥见埃及宗教发展的轨迹。古王国时代的埃及人服从王作为“神在人间的代言人”的统治,通过崇拜国王来获得神的保护。中王国时代《石棺铭文》较之《金字塔铭文》使用阶层的下移已经对后来的发展趋势做出了暗示。新王国时代的《亡灵书》则是直接简化为方便大众理解使用的版本,关注实用性和可操作性,并且着重展现了巫术的作用。然而,这一时期又出现了一批新的国王专用的“来世指南” ——《来世之书》(Books of the Netherworld),其中包括《杜阿特之书》《天之书》《地之书》《门之书》等。鉴于复活和来世在埃及人精神世界中的核心地位,可知“来世指南”的阶层分化是整个社会最深刻的分化。国王专用的墓葬经典藏在帝王谷的墓室之中,内容也极为晦涩难懂,似乎是拒绝被人解读和使用。
这样的情况要联系新王国时期整体的宗教状况来分析。著名埃及学家扬 ·阿斯曼( Jan Assmann)认为,新王国时期的宗教经历了两个剧变,一是埃赫那吞(Akhenaten)改革对多神信仰的冲击,一是个人虔信( personal piety)的出现与发展。 个人虔信指这一时期人们开始直接对神进行祈祷,国王作为人神之间中介的身份开始失效。人们不再像中王国时期依赖国王的护佑,而是直接向神寻求保护。这一观念上的剧变也反映在埃及人对“生命树”的崇拜中。神的形象直接和树结合在一起,赐予死者饮食。如果人们依然像古王国时代那样对王保持崇敬,那供奉的含义则是国王将供品分享给死者。如今死者得到的供奉却是神直接给予的。这种人与神 /王互动关系的转变,结合宗教典籍出现的巨大分化,可以发现国王为了维护自己独一无二的地位、保存埃及精英阶层的智慧结晶,将最复杂深奥的《来世之书》深藏于帝王谷的密室之中,是一种对当时来世信仰世俗化大潮的反抗。
横向来说,“生命树”信仰是透视古埃及人来世信仰的一扇窗。植物自身的再生能力仅仅是大千世界中的一环,其蕴含的思想观念也只是古埃及复活观念的一个方面。人们对树女神的崇拜是将母神崇拜和复活渴望结合起来的产物。母神给予生命,“生命树”助人复活。在埃及人的生死观中,生与死本就是一体。“回到女神的子宫之中”这类铭文与树女神的图像共同构成死而复活的循环。这种向一切起点处的不断回归正是被对创世之初的怀念所驱动的行为,埃及人循环的时间观念与这种回归相吻合。永恒循环的时间中,埃及人不断重复这片土地上的生活。
(注释与参考文献请将原文)
本文原载:《丝绸之路研究(第一辑)》三联书店2017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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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孟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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