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以田野调查为基础,研究纳人达巴在仪式中的“惹弥”与“惹撇”行为。这是指达巴通过唱诵,在空间上即时开辟出“道路”,用于接送祖先或驱逐恶灵。针对惹弥和惹撇的研究,揭示了纳人独特的时空认知逻辑,即时间与空间相互融合、转化。借助于达巴的知识和实践传统,这一认知逻辑得以传承、固化,并在仪式中被反复激活。研究加深了我们对纳人社会、文化独特性的认识。
关键词:时空认知、仪式、纳人、达巴
作者:陈晋,同济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社会学系讲师。地址:上海市杨浦区四平路1239号综合楼1403,邮编200092。
在以往针对纳人(汉称“摩梭”)的研究中,学者多关注亲属制度、社会结构,以及相应的文化特征。本文基于笔者对纳人达巴仪式的调查研究,尝试从一个较为新颖的角度入手,推进学界对纳人社会、文化特殊性的认识。该角度具体涉及达巴“惹弥”、“惹撇”仪式行为所反映出的、纳人对空间与时间的认知逻辑。
纳人是位于中国西南部川滇边境的农耕族群。他们人数约三万,世代居住在喜马拉雅山脉东麓(即今天的四川木里、盐源,云南中甸、宁蒗等地)。纳人自称“纳日”(nazi)、“纳汝”(naRu)、“纳亨”(nahing)等,其中“日”、“汝”、“亨”均指“人”。纳人社会为母系,其基本的亲属和经济单位称“尔”(lhe),汉译为“支系”;比支系更大的亲属单位称“斯日”(sizi),汉译作“氏族”。纳人有自己的语言而无文字,纳语属汉藏语系的藏缅语支。纳人全民信奉藏传佛教,但也至今保留了自己独有的宗教传统。这一传统有时被称作“达巴教”——其名来自“达巴”(daba),即纳人传统社会中最重要的仪式主持者和占卜者。
达巴被纳人视为文化的代表者和传承者。传统上,每个纳人氏族都有自己的专属达巴,由其负责氏族内部的仪式活动。成为达巴需要经历漫长的学习过程,通常持续十几年甚至更长时间。学习的核心内容是如何主持仪式,特别是如何在仪式中唱诵[纳语称“绰”(cho)]。对于唱诵的内容,纳语没有统一、特指的名称。笔者在研究中使用“诵词”指代之,对应英语的“chant”、“psalmody”等概念,目的在于强调唱诵不仅是文本意义上的表达,更是达巴仪式行为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代表了纳人独特的知识传承方式。
2003年—2013年期间,笔者在四川、云南境内的多个纳人村落进行了多次、前后近二十个月的田野调查,试图理解达巴所代表的独特社会与文化传统。笔者先后与与多名达巴和“半达巴”合作,记录和分析其学习过程和仪式实践。为了获得相对完整的认识,笔者系统地学习了六十余篇达巴诵词。
“惹弥”与“惹撇”具体是指:达巴在仪式中通过唱诵,即时地在空间上开辟出某种“通道”,供祖先或某些特定精灵通过。笔者认为,其实质是一套精密、复杂的观念和实践体系,该体系准确地反映了纳人的时空认知逻辑。惹弥涉及在仪式中接送祖先,惹撇涉及驱逐恶灵,两者彼此区别又有着内在联系。笔者将结合仪式的背景、过程对之进行描写和分析,并综合比较。
一、惹弥:为祖先开辟道路
在以往涉及惹弥的研究中,学者往往视之为纳人传统葬礼的一个步骤,从而忽略了其独特的认知意涵。在纳语中,达巴为祖先开辟道路的做法被称为“惹弥”(jemi)。其中,“惹”(je)指“道路”,“弥”(mi)指“开辟”。不过,“弥”作为纳语常见词根还有着“大的”、“主要的”等意思。在笔者看来,这种字面上的双重含义恰恰揭示了惹弥的核心特征,即其不仅涉及一套单纯的动作、行为,更强调了这套动作、行为的独特性和重要性:如果达巴在面对祖先时时须得开出“大路”或“主路”,那么这种路和纳人平时走的“普通”、“一般”道路有何区别?这种区别有何缘由,又造成何种后果?为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必须先来考察纳人有关祖先的观念。
(一)、纳人的祖先观念
“祖先”[纳语称“伊”(Zi)]是纳人世界观中的一类重要范畴(category)。他们被认为永恒地居住于一个叫做“司布阿纳瓦”(sibuanawa)的地方。根据达巴的描述,司布阿纳瓦位于遥远的北方,在今四川省甘孜州境内的“贡嘎”(gongga)雪山中。更准确地说,祖先们依照不同的氏族,分别居住在贡嘎雪山的不同山洞里。这一地点距离今天的纳人居住区(川、滇交界)有着几百公里以上的距离。
以上信仰自然意味着,纳人的祖先及其后代之间是有着地理上的分隔的。而如何确立这种分隔,则构成了举行纳人传统葬礼的关键。因为在葬礼最后,达巴必须指引着死者的灵魂,促使其离开所在支系,继而离开所在的村庄,然后将其送上一条特定的道路,终点即是司布阿纳瓦。在那里,死者——或者更精确地说,死者的灵魂[纳语称“枉西”(wanghli)]——得以和所属氏族的祖先们会合。在纳人看来,这一分离过程极其重要,因为它确保了生者和死者世界之间的区别:在不同的世界中,有着不同的运行秩序。一个在纳人地区流传广泛的传说证实了这一观念:
“在很久很久以前,死者的灵魂不会离开他们所在的居所,而是和生者继续生活在一起。这就产生了严重的问题:如果人们总是看到死去的亲人,那么他们会一天到晚地哭泣、哀痛,而不是去劳作。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天神筑(dhu)决定了死者必须和生者分开。”
除了能保证生者世界的继续有效运行,亡魂在达巴的引领之下前往司布阿纳瓦,也是为了让自己获得祖先的身份。要知道,纳人认为死去的人[纳语称“杜”(du)]并不会自动变成祖先,除非其灵魂跨越了上述的漫长距离,并且最终到达司布阿纳瓦;后者正式标志着死者进入其所属支系的谱系[纳语称“查”(cha)],从此得以享受后人世世代代的供养。——例如,在某些定期举行的仪式中,达巴会反复呼唤祖先的名字,并为其奉上丰厚的供品。反过来说,纳人口中遭遇了“不好的死亡”的人[纳语称“式杜”(shidu)]——如夭折的孩子、自杀者等等——则无法完成上述过程,因为达巴不会为之举行葬礼。这些亡魂不得不游荡在天地中,并最终成为威胁人类的“恶灵”[纳语称“次”(tsi)”]。
祖先的身份让死者有了进入支系谱系、从而享受后代供奉的权利;有趣的是,这种权利却是通过他和所在支系之间的一次“决定性分离”——即葬礼——所取得的。如果分离不发生,死者将遭受永恒的饥饿和贫穷。对此的担心构成纳人永恒的关注点之一。此外,既然生者和死者因地理距离而隔开,那么祖先在接受后人的供奉时则不得不再次前往支系,并与之发生互动。事实上,这种互动构成了许多达巴仪式的重要内容。
(二)、惹弥的路线及方法
无论是葬礼上的分离,还是后续的供奉祖先仪式,达巴都需要借助上文提及的“惹弥”,也就是开辟道路,来完成空间上的跨越。通过惹弥,他能够指导祖先们正确、有效地穿行于崇山峻岭、来回于支系所在地和司布阿纳瓦之间。从表面上看,这种行为类似于我们日常生活中熟悉的“指引路线”过程,表现为达巴唱诵出一系列固定、按秩序排列的地名,供祖先一一跨越。惹弥有两种顺序:如果是为了前往司布阿纳瓦或“上去”,达巴从支系所在地一直念到终点;如果是为了呼唤祖先前来或“下来”,则从司布阿纳瓦念到支系所在地。这种“上/下”对立的空间观念与纳人文化中的分类法有关,即以“上”代表尊贵、重要、洁净,“下”则反之。由此,上述细节也反映出纳人宇宙观中祖先与后人、神与人类等范畴之间的重要次序。
继续浏览:1 | 2 | 3 | 4 |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张世萍】
|